青青哀牢白袍客 第62章 罗玄：矛盾纠结

当小凤质问他，既然绛雪追悔时他便已后悔，为何他还会设下自戕法。罗玄只觉得仿若重击。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是啊，当时见绛雪痛苦万分，他亦心如刀绞，悔不当初。便是如今，一想起那时的情状，他也只觉得，一颗心在隐隐作痛。只是，后来在檀香岛阴冥洞中见到小凤诡异的幻影时，比之小凤在生更加邪戾疯狂，狠毒嗜杀，他一下子又硬起了心肠。罗玄猛地发现，自己竟是这般反复无常。

假如，以后，小凤又做了什么，大逆他心意，是否自己又会狠下心伤害她？想到这里，罗玄忽然心生恐惧，自我厌恶起来。他常常觉得，他和小凤，就像他以血肉之躯拥抱一把锋寒利刃，长满倒钩利刺的冰冷利刃，拥抱着，让利刃透进皮肉，血肉淋漓，却着魔般攀附、缠绵、围绕，最终根据利刃改变了自己的形状，成了利刃的血肉套鞘。他知道他爱她，爱得疼痛入骨。但此刻，他才发觉，自己的感情竟是这般禁不起考验。

小凤问他：“假如，我要你以死谢罪，你肯么？”

他看到她眼中那抹嗜血的狠毒之色。只觉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凤就是锋利的尖刃，封喉的毒药。听她这又这般说，他不像曾经的愤怒不屑，反而松了口气。他不是善男，她亦不是善女，两人都不是好东西，这样一想，他心上反倒轻松起来。

他对小凤肯定地点了点头。小凤不知，从被她折断四肢起，他已经千百遍地想到了死。他可以顽强撑到现在，完全是因为他想活下去，从而弥补自戕法对她的戕害。

小凤道：“我希望，我若死了，你觉得伤心惋惜，不是如释重负。”

他心如刀绞，一时却无从反驳。小凤竟以为，她走后，他们过得其乐融融。

他忍不住说了很多跟绛雪玄霜相处的真实所感。小凤又质问他，是否对女儿毫无感情。其实，他只想告诉小凤，没有她这个做母亲的，他们父女从未建立起的亲情，便永不可能建立。没了小凤，绛雪玄霜只是孤儿。而他，也只会孑然一身。

今日，小凤要与他亲近，他其实早就察觉到了苗头。别致的陈设，小凤的妆容，她预谋般狡黠的神色，私密的闺房，渐晚的天色……他一早该抽身的，但他却忍不住沉溺其中。幸好最后一刻，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他仓皇而逃，身后是小凤的痛哭追问：“是嫌弃我毁容变丑，跟我亲近觉得恶心么？”

他死死的抓着门框，不敢作答，身子紧绷着，浑身燥热难耐。刚想纾解**，偏偏小凤还不死心，小凤的脚步一下下靠近，那么轻，那么柔，就像小猫毛茸茸的小爪一下下挠着他的心房。他一急，把灯吹灭了。小凤的脚步停顿在门边。他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着没有拴上的门闩，惶恐，又有些期待。

小凤转身走了。

他花了大半夜才平静下身心的狂热躁动。最后，瘫软在床上，心中两种声音撕扯着。一个声音严厉规训，他应谨守长幼有序，师徒井然的秩序，另一个声音又忍不住为自己开脱。爱恋小凤也并不是全然丧德背行，卑劣堕落，小凤是自愿主动的，他没有诱逼她。而且，师徒这层关系，并非先天注定，乃是后天自我选择的机缘。若没有师徒之名，他们不过就是红尘中的普通男女。不错，他大她许多，可老夫少妻，本也平常。就像当年万天成，不也对小凤存了非分的心思么？

想起万天成，他又不免想起自己那时的酸楚疑心。当年，小凤与他逾矩后，天相处处帮护她。这个他可以理解，天相与小凤一起长大，有多年相处的师兄妹感情。可是万天成，这个性格虽与自己迥异，但彼此敬重、相交多年的老友，也是一见小凤就奋力帮她，一见自己就劈头盖脸地厉声责问自己，立即要求决一死战。小凤给自己下毒前的最后两日，他也是亲眼所见，小凤时时都紧跟在万天成身后，小鸟依人。两人眉来眼去，谈笑宛如夫妻。毒发时，身体固然痛，心却更痛。一闭眼，满脑子都是，小凤谈笑地踩着自己的尸骨，带着女儿，与万天成一家四口亲热甜蜜的模样。小凤说她被抛弃，其实他罗玄才是曾被抛弃的那个。不仅被抛弃，而且被嫌弃厌憎到一意致自己于死地。

直至多年后，万天成记忆全无，容貌亦毁，竟还搬到冥狱与小凤同居了许久。小凤说她被自己伤害，不敢再付出感情，连女儿也不敢放在心上。自己亦何尝不是如此。到小凤临终表白之前，他是一直觉得，小凤的感情似真似假，不可轻信。他与小凤有露水情缘一夜纠葛，但小凤与万天成，甚至十六年来不知道多少男子，不知道朝朝暮暮纠缠甜蜜了多少个晚上。自己这个年老残废之人，多年前的荒唐一夜，陈年旧事而已。只有自己，痛悔自责也好，蚀骨**也罢，无法摆脱烙印。于小凤不过春风一度。他岂能自恋地当真，妄想小凤多么把自己摆在心上。在小凤俘获的众多男子中，他罗玄怕是排号也排不上吧。

虽然血池中小凤表现得像对自己极深情，确实让他的想法动摇了，但那时他也猜测，小凤的失常，不过是因没有彻底征服自己而产生的求胜心和挫败感罢了。所以，未出血池，小凤便就立即云淡风轻了。他怎么敢厚颜去迷信小凤的所谓“深情”。那样，他不过便是另一个被利用和愚弄的万天成，徒遭羞辱，白惹讪笑罢了。他的骄傲，让他连想都不会想。他更不可能以所谓的感情为资本，去向小凤摇尾乞怜了。他只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淡忘掉，深埋了曾经。虽然年老残废，他罗玄起码还能保留住一点尊严。直到小凤临死前向他告白，强忍七巧梭灌顶之痛，挣扎着对他说，“师父，我最喜欢的人，始终都是你。”千仞冰山瞬间融塌，他扑跪下扶住了她。

如今往事俱已烟消云散。果如小凤临终前所言，上天再给了他们一次机会。他们重新相识、相处，历经劫难又反目成仇，重重叠叠的曲折，猜忌，伤害，终于一笑泯恩仇。她最爱的人，还是自己。就像现在，她仍是这般热情主动，要亲近自己。罗玄猛吸了口气，沉重，又隐隐暗喜。他是不是真的应该像小凤所说的，抛开世俗的礼教，与小凤双宿双栖？难道，竟因为阴差阳错又做了师徒，他们就永无可能了么？

“不过师徒之名罢了”，心中一个声音桀骜冷嗤道。

但他随即又觉得这样的自我开脱委实卑劣无耻。八年相处，哪里是师徒之名这般简单。他们既有师徒之名，也有师徒之实。他教授武功、音律、书画棋艺、天文术数……他是真心把她当做传人来培养的，伦常就在这朝朝暮暮的相处中点点滴滴地构建而成。

她日日唤他师父，他也很长很长时间，都只是将她单纯视为稚女晚辈来欣赏爱护。这种荒谬的情爱之念，实在是后来才畸长暗生的，假如他将错就错，岂止是凡夫俗子，简直是禽兽不如。罗玄忽然觉得，小凤就像世间最美丽盛放的花朵，而他，就像一个种花老农，可以悉心栽培，可以注目欣赏，甚至他原谅自己的失态——他有时忍不住放肆地凑近，一闻那沁入心脾的芬芳。但他却不是那个采花人，她应该配一个同样年轻纯净的青年吧。

下一瞬，他又察觉，这种想法，看似高尚无私，对小凤极尽爱护，实则是对小凤莫大的侮辱。小凤并不是一个任人采摘的被动之物。

那么……小凤是与自己平等的个体，而她执意选择自己，她的选择，当然也是有效的。这般一想，罗玄顿觉豁然开朗。

可是，既然伦常是朝朝暮暮构建的，就算要更改，也需要一朝一夕地瓦解，用时间一点点消融。

等到小凤真的成熟，他们真正地平等了。自己不再是威严的师尊，不再带着尊长的光环与权威。那时，一个完全成熟的小凤，做出她已经想清楚的决定，他便走上前去，回应她。只是，不是现在。现在，他若早早地占有她，不过是近水楼台，卑鄙猥琐地捷足先登，在小凤还未真正心智成熟，就早早剥夺了小凤去自由寻找伴侣，思考抉择人生的权利。

他听见小凤的房门吱呀打开了，小凤打着井水在洗漱。原来已经是清晨了。他连忙坐起，一夜辗转未睡，他衣服皱巴巴的，头发也乱了一团糟，他连忙更衣，整理一番仪容，装作若无其事，想跟她谈谈。

大门吱呀，小凤轻快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