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哀牢白袍客 第50章 求存执念

罗玄费了一番口舌，暂时降服了几人。来到镇上药铺。岑跃等人凶神恶煞，药铺掌柜吓得瑟瑟发抖。罗玄有些歉意，却也顾不得许多，带着小凤，急忙在药铺后堂安顿了下来。

小凤醒来已经一天一夜了，小凤也痛了一天一夜了，他也忙活儿了一天一夜了。小心翼翼为她按摩、施针，希望加快药效，希望稍稍减轻她的痛苦。小凤痛得面容扭曲，目眦欲裂，却又精疲力尽。怕小凤不小心咬了舌头，他用布塞了她的口。扯去布条，捏着她下颚，看了看她的舌苔。可以动弹的右手已经麻痹无感，他把额头贴近小凤的手腕，又探了探她的脉搏，都毫无起色。罗玄不由得有些后悔，他全力救醒她，不过在延长她的痛苦罢了。也许，最终结果就是，小凤就这样生不如死地受尽折磨，然后仍不免一死。他能把她的生命延长多久呢？三五天，一个月？期间，还让她刻刻煎熬？哎，大错已经铸成。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或许，他不该一意孤行把她救醒的。

月光斜入，白衣人依靠床头，看着床内侧的少女。他周身染着淡淡清辉，神色温和悲悯，目光柔情坚定。他斜俯了身，注视着身旁面容扭曲痛苦的少女，一字一句清晰道，“小凤，对不起。我……师父没把握救得了你。”他还是用了这个他能用的最亲近的称呼，“你的性命，应该由你自己掌握。如果，你还想再坚持，就睁开眼。师父会全力救你，只是你会吃很多苦头。如果，你不想再坚持，想就此了结，就闭上眼。师父会立即结束你的痛苦，让你平静地离去。”

少女的眼紧闭着，白衣人叹了口气，他亲手救醒她，又要亲手杀死她。命运便是万般捉弄，半点不由人。他望向窗外星辰明月，便又觉得在这样幽清之境中结束一切，亦并非惨事。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所谓与天地遨游，便是与天地融为一体吧。一瞬间失神，他仿佛便感觉要脱离躯壳，与她遨游于云天之外。定了定神，耳边还是她无力的惨吟，眼前还是她痛苦的面容。制她昏睡穴，让她在无知无觉中结束痛苦吧。白衣人缓缓抬起手，忽然，少女猛一睁眼。

“小凤”一瞬惊喜，他脱口而出。

但见少女怒目圆睁，死死地盯着他，“活……活……”她竭尽全力地喊出了这个字。她的眼角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此刻又如泉涌一般。但她睁圆了眼，连眨也不眨。

“师父知道了。”罗玄连忙道，像承诺一般郑重，“我会尽全力让你活下去。”

少女疼着扭曲的脸，依然大睁着眼，生怕他误会的样子。

罗玄满心酸涩，怜惜心疼之下，不禁泛起敬佩之意。这样强大的求生意念，这般强烈的对生的执念，便是聂小凤了。

他微笑着安抚道：“师父知道你想活下去。你可以自由地睁眼闭眼了。我很清楚你的意思，不会误会。”小凤这才又闭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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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的意识是倒在山野间。随后是曲折的梦境，抑或不是梦，一时穿行丛林，一时耳边有人絮语，一时疼痛而溃，一时窒息欲死，长时间的恐惧绝望，间隙的安稳温软，通过层层叠嶂，万般煎熬终于缓和下来。

意识渐渐清晰，入眼，是罗玄半躺在床边斜榻上。我愣愣看了他很久，有些反应不过来。是的，挣扎在梦魇中时，是他的声音，令我神智间或清明，全身经脉逆流肌肉抽搐时，是他守在一旁施针喂药，减轻我的痛苦。我知道那是真的，他对我并非全然嫌恶冷酷，即便纯粹因为恻隐之心，这一刻我也十分感激。我用力地吸了口气，重新呼吸的感觉太美好了。我挣扎着坐起来，再不想躺下，再不要陷入这层层噩梦中。

听到声响，他猛地睁眼坐起，“小凤，你醒了！”惊喜的声音，面容憔悴，笑容却熠熠发光。

“师父……”我竭力压抑着哽咽，平静微笑道，“谢谢师父，谢谢你救了我”。

他亦笑着，温柔望着我，顿了顿，道：“……喝水么？”我点了点头。他伸手持起榻边几案上的茶壶，手有些抖，茶水洒了些。他眼眸低垂着，我忙伸手接过。茶水温甜，我一饮而尽，觉察他正目不转睛看着我，我心头一软，微微一笑。他瞬间也笑了起来，笑容温煦如暖阳。我一阵恍惚，他很久很久没这般充满感染力地对我笑了。

之后两日，他对我关怀备至，时时检查我伤势，询问我感受。脸上总是带着微笑，说话耐心温柔，一直陪在我身边。他四肢已渐痊愈了，我心觉讶异，但没有问。除了他，还有一个中年妇人照顾我起居饮食。他也还在养伤，我亦没有问，他是如何把我带到这里的。我不想回头看，也不想他回头看。这里是镇上药铺的后堂，院内时时飘着药味儿。我嘴里喝着药，身上头上都敷了药，头发也被裹了起来。我很奇怪，我的头并未受伤，非得裹着么？但他敛眉不语，我便还是没有问。

任何不愉快的话题，都回避了吧。

昏迷前，是这般心伤绝望，然后是万般折磨，直至现在，身上痛楚渐息，置身甜蜜之中，我总觉得如梦幻般不真实。但身子孱弱，心亦疲惫，就算是一纵即逝的温暖，能延续再长片刻就片刻吧。我什么都不要多想，只愿沉溺在其乐融融中。

如果他再对我冷言冷语，如果他再要与我分道扬镳，如果他再怪我……一想到这些可能性，我就加倍小心地珍惜着彼此温情甜蜜的相处，只希望永永远远都不再与他有半点冲突。敷药就敷药，裹头就裹头吧。

“何婶，到市集替我买块镜子。”我兴致勃勃随口道。

“何婶不宜随便外出。”罗玄的脸一瞬间有点冷。

“那就算了。”我连忙笑道。他松了口气的样子。

傍晚，何婶端来水。他拄杖蹒跚着，照例回避了。“何婶，先不擦脸，把水端来给我照一照。”我总觉得脸上好像不对。

水慢慢平静，倒影越来越清晰。那张蜡黄憔悴、布满红斑的脸是我的吗？我心中一沉，一把扯掉头上的布，“哎，姑娘你不能——”何婶想来阻止，一瞬与我对视，也许我含泪的红眼太过凶厉，她吓得连退了两步。我泪眼望向水盆中，那个头发稀疏枯黄，几乎快秃了的人，是我吗？手指一插入发，一揪头发已经掉落手中。我哭叫一声，一脚踢去，水盆哐当，他推门，何婶拔腿就走。

他蹒跚着缓缓靠近，慢慢坐上斜榻：“身体不过血肉皮囊而已。不要过分在意外表。”

“反正变成丑八怪的是我不是你，你当然这么说。”我不忿道。努力不想跟他吵的，可是……“原来你对我好，是可怜我变成丑八怪了。” 我忍不住悲愤道。

“我没有可怜你，也并不觉得你这样丑”他道，认真看着我，声音平静，目中伤痛却难抑，“小凤，是师父错了。”

我的心停了半拍。听他续道：“我不该用自戕法对付你。伤人容易，弥补却很难。我尽了全力，却没法做得更好。”他的声音很轻，眸中却极沉，“草药的副作用，难以消除”。

看他这般伤痛自责，我心中一软，不由后悔起来：“师父……我……我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突然发现……这么丑，这么猥琐，我吓了一跳而已……其实也无所谓，只要活下来，容貌都是小事。”我试图微笑，淡化心中的伤痛。

“皮肤颜色稍许改变，掉些头发，你也不会丑，更不会猥琐。你的脸型、五官生得好，再怎么样，都是好看的。”他道，说完，仿佛觉得不妥，忽然尴尬地挪了眼。

“……我叫何婶再打盆水” 他起身要走。

“师父……”我忙唤住他，“你的手臂和腿，怎么好得这么快？”我还是问出了口。

他身子一滞，一时无语。

“你敷了七日凝骨膏？”我说出心中不详的猜测。

他点了点头。虽是意料之中，心也难免一紧。他受了剔骨之痛，力图摆脱这邪药，最终还是自陷其中。虽有灵猴之力，但他四肢伤残，要在追兵堵截之中救出我，定是艰难至极。

沉思间，他温言道：“这是天意，你无须自责。”他淡笑中有洒脱玩笑之意，“我为人刻薄寡恩，身怀武功，难免不逞凶作恶。也许，如此结果正恰如其分。” 他眸中自嘲的苦涩，又分明并非在说笑。

“师父”我心中一酸，忍不住抱住他，“我们再也不要互相伤害了”。

“好”他一顿，也拥住我，轻轻抚着我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