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如卿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欣喜。
仔细想想,从尚如兰设计谢熙桐与季淮莺开始,被赐婚也是必然的结果。季淮莺金枝玉叶,若然被传出在宫外与男子私会还有染……别说她的名声,就连宫里都会被人语诟。萧太后那么有先见之明的人,又岂会让季淮莺所为之事落人话柄?
谢熙桐得知自己不得不和季淮莺成亲时会怎么想呢?他是不是会恨尚如兰,或是恨她?假如当初她自私一些,不管谢熙桐喜欢的是谁,也不管尚如兰和季淮冽会如何,勇敢向谢熙桐表明心意的话……或是像曾经那样将人掳回府,生米煮成熟饭,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弄到如今地步,谢熙桐的后半生只怕会郁郁寡欢,含恨而终吧?
她想一切都是自己的错罢。明明那么喜欢谢熙桐,却害他背负上一个不可违抗的婚约。而自己却对此一无所知,直至今日。她对不起谢熙桐,亦没什么资格说喜欢他的话了。
不知他现今身在何处,是否平安?自己又是否还有机会亲口向他致歉,再喊他一声‘熙桐哥哥’?她是该学着向前看。不能再向他撒娇,向他抱怨,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或许谢熙桐之于她,永远只能是个青梅竹马的好哥哥而已。除此之外,再无瓜葛。
宫娥们见尚如卿怔怔发愣,又不敢催促她,只能用眼角余光观察,静静等着她发话。良久尚如卿方才回神,对从兴和殿内跑出来的宦官宫娥道:“她那样子没人管么?”
众人像听到什么大不敬的话般噤若寒蝉,不敢抬头看尚如卿。尚如卿当下便明白过来:“你们不必害怕,她做的事确实过分的话萧太后不会不管。”
听到她提起‘萧太后’三个字,不止兴和殿内跑出来的宦官宫娥跪了下来,连跟着她的那些宫娥也一并跪下,异口同声地喊道:“奴才不敢!”
有必要那么激动害怕么?尚如卿不明白她们反应为何这么大?直到兴和殿内又传来季淮莺的叫声,那些人才又半跪半退的回到兴和殿内。
兴和殿有多大多华丽尚如卿是知道的。这么远的距离都能听到季淮莺的叫喊声,不用去瞧也知道季淮莺的精神状态有多差,脾气有多不好。
说来也奇怪。要是以前的她肯定会很高兴地跑去瞧瞧季淮莺如今的模样,一定很解气。然而现在的她却很平静,甚至还对季淮莺有一丝怜悯——说到底,她也只是被尚如兰利用,并对此毫无自知的可怜人罢了。
谁会跟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一般见识呢?
只是可怜了服侍她的那些宦官宫娥们。她起了恻隐之心,对身边的宫娥道:“能不能去太医署拿些药给他们?”
“卿小姐发话,自然是能的。”宫娥答道,然后挥挥手叫来两名低一级的宫娥遣她们走一趟太医署。察觉到尚如卿还有话要说,宫娥继续低头听命。
尚如卿果然开口问道:“为何说到萧太后你们都这么紧张?”她话音刚落便见宫娥面露惶恐为难之色,又道:“尽管说,我又不会吃了你们。”
主子都发话了,宫娥只得畏畏缩缩地如实道来:“萧太后因、因曾迫害过圣上,如今被圣上关入了落霞宫。”
“落霞宫是什么地方?”
“回卿小姐,那里是些不受宠的妃子居住的地方。”
就是世间所说的冷宫么?尚如卿想了想才道:“在哪里?我想去看看她。”
“卿小姐,使不得。圣上有旨,任何人都不许去见萧太后。”
“放心罢,不会连累到你们。如果他怪罪下来,你们就说是我一意孤行,你们劝不住。”尚如卿朝宫娥下保证。
左右都劝不住,有了她这话,宫娥犹疑许久才僵硬得点了头。她领着尚如卿行过好几处院落,穿过两座曲桥花池才来到一处荒凉之地。
落霞宫的位置并不算太偏僻,看装修范围也不算小。可常年无人照料,殿外都是些乱长的野草闲花,殿门还能看到落灰。过于荒凉僻静,就像是与整个皇宫剥离开,自成一处的宫殿。
打入冷宫不比在外面风光之时。除了最低限度的宫娥宦官打理宫殿,几乎不会多一个人来服侍已经失去任何希望的主子。
失宠的妃子就像是路边的草芥,毫无价值可言。连宦官和宫娥都不愿意来这里浪费光阴,是以最低限度的那些人也不会真的勤勤奋奋干活。
人都是这样,谁会乐意服侍一个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主子?没有落井下石踩一脚已然算仁慈了。
宫娥把尚如卿带到殿门外就不愿意进去了。尚如卿也不勉强,对她们道:“你们且在这儿等我。”
宫娥们应声,目送着尚如卿推开灰尘扑面的殿门,迈进落霞宫内。
落霞宫内大是大,四周也打扫得很干净。但除了简单的摆设,几乎没什么华丽亮眼之物。朴素简约得教尚如卿不敢相信这是在皇宫之中。
萧太后身边的香荷已因认罪而被判了死刑。此时她身边只剩下另一个陪了她许多年的老宦官。
见到萧太后时,尚如卿竟一时之间有些认不出来。
在她眼前坐着的妇人满头有些凌乱的银发上只简单插了几支银钗,再无其它头饰。曾经那张圆目凌厉,精神气都甚好的脸上爬满了皱纹,好像在短短的时日内已然老去许多。身上的湖蓝锦裙也不如她以往见过的那般华美精致。眼前的人好像从云端一下坠落到地底般,落差极大。
看到尚如卿出现,萧太后没有表现得太过惊讶。她大半生都活在这深宫之中,有什么没见过?哪怕落到如今田地,她仍旧很淡定从容,充满了母仪天下的威严。
尚如卿还是很有礼貌的上前施礼。萧太后瞧着她,语气淡淡:“不必多礼,卿小姐。如今老身不如从前尊贵了。”
“看得出来。”尚如卿点头道。
“难得卿小姐有心来看望老身,真教老身惊喜。听闻你去了边关与将士们一同抗敌,着实是巾帼不让须眉。”
尚如卿摇摇头又笑了笑:“太后果真消息灵通。住在这样的地方也能知晓我的动向。”
萧太后没有说话。向身边的老宦官使了个眼色。老宦官才离开萧太后身边,走到一旁的茶几上把紫纱茶盖掀起,拿起茶盒子,用小勺舀了一把茶叶到紫纱茶壶里,再倒入热水,准备煮茶。
尚如卿见状,道:“我此时来似乎是打扰太后用茶了。”
“无妨。老身在这儿一个人喝茶也闷得慌,你能来倒热闹些。”
萧太后言语动作毫无破绽,尚如卿想要借题发挥也难以施展。尚如卿也不着急,施施然寻了处地方径自坐了下来。
尚如卿这么坦然从容的模样反倒让萧太后愣了一愣。她单刀直入:“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这儿是有事想请教太后。”
紫纱茶壶被放到炭炉上烘烧,升腾起阵阵青烟,一室飘渺。没有修补好的宫墙吹进阵阵冷风,炭炉里的火便跃动不已,恍人心神。
萧太后仍旧淡然如风,语气缓缓,平和得像没有波澜的湖水:“卿小姐但说无妨。”
“太后是否真的篡改了圣旨,将储君人选换成自己的儿子?”
萧太后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尚如卿开口问她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这个。她有些不解狐疑得望着尚如卿:“是季淮冽叫你来试探老身的么?”
尚如卿又摇摇头,无半分敬畏得直视萧太后:“是我想知道,与他无关。”
萧太后似乎不想对此多言:“事到如今问了又如何?”
“太后如此避忌,想来是真的。”尚如卿坦然得与萧太后直视,继续问她:“那之前我落水之事也是你所为?”
萧太后愣了愣,随即笑开来:“卿小姐何出此言?老身与你无怨无仇,为何要害你?”
“我原来也不明白你为何想害我,可我现在明白了。你并不希望我与季玄雅成亲,更不希望我诞下他的子嗣。你可以借着身份压制季玄雅,直至他百年之后也无出头之日。可一旦他有了子嗣,哪天你做过的事情暴露了,他亦有子嗣可以为他正名。到时你终究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愧是卿小姐,这臆想倒是有趣。”
“是不是臆想你心里清楚。”尚如卿并没有非要萧太后承认的打算。只是想把一直藏在心里的疑惑和猜测说出来罢了:“你知道玉雁公主会带着三姐到曲江,所以你命人扮作三姐推我下水,再把罪名推到三姐身上。可你失算了。季玄雅为了捉住犯人动静闹得很大,却始终没有怀疑到三姐身上。你怕露出马脚,不得不把那个推我下水的人处理掉。结果我还是查到了尚服局,知道了琉梅的存在。”
萧太后的脸依旧平静的可怕,好像尚如卿口里讲的事与她毫无关系。尚如卿摊摊手,一副无奈又不解的模样:“我想钱尚服也是因为向我透露了不该透露的消息才会被太后你处置掉吧?你都已经是如今这副模样,何妨将话说明白?就算你想我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不是?”
良久,萧太后扯唇笑了笑。那个笑容映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令人发怵,不敢直视。她无波无澜的双眼闪烁出一道寒光:“既然卿小姐都猜到这种地步,又何需再问?”
尚如卿心下猛地收紧又缓慢放开。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似笑非笑:“那你一定很失望我还活着。多谢你为我解惑,我便不扰你喝茶的雅兴了。”
尚如卿站起身,裣衽为礼向萧太后道别。刚踏出几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顿了顿,转身对萧太后道:“我想我日后该是不会再来看你了,请太后多加保重。”
语毕,尚如卿再也没回过头。
萧太后望着尚如卿离去的身影,向她缓缓说道:“卿小姐也多加小心罢,季淮冽没有你想像中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