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天际犹染翠蓝之泽,若是寻常日子,在这云卷云舒间,自有一番闲适雅趣。
然此时京城之内,市井之间,热闹非凡,众商贾皆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将那随风轻扬的酒旆悄然收起,转而高悬起鲜红如火的状元旗,为即将踏入科举殿堂的士子们祈福,愿其金榜题名,青云直上。
考场周遭,更是人声鼎沸,小贩们穿梭其间,手捧洁白胜雪的定胜糕,竞相献于考生之手,糕名寓意吉祥,望其能一举夺魁,胜券在握。
此等景象,非独为买卖之利,更添了几分京城独有的热烈与祈愿之情。纵使走街叫卖尚未合律法,在这特殊时节,也不会有人去触这些举人老爷的霉头了。
说回那足足多备考两月的士子们,此刻或踌躇满志,或心怀忐忑,皆知此番科考,非但关乎个人荣辱,更牵涉家族兴衰,乃至朝堂之上,权谋之争,暗藏玄机。
故而,人人皆需谨慎行事,步步为营,方能在这龙争虎斗之中,觅得一线生机。
本朝的春闱已经精简,又因为延期的缘故,减少了许多繁琐手续,原本要七日的会试,更是缩减至三日一口气考完。
不过对崔捷音来说,倒不是什么坏事,早死早超生,若是一直熬着反而愁人。
她的行囊也尽量精简,兄长还在时,东西有他分担,如今就她一人,连个可靠的小厮都没有,实在是没有讲究的条件。
若说雇一个?哪有那个闲工夫,何况她身份特殊,不好旁生枝节。
金台书院离考场很近,所以崔捷音收拾好了便自顾自地走了过去。
“明安贤弟。”
眼看考场近在眼前,身后传来马蹄愈来愈近的哒哒声,她偏头看去,一辆马车缓缓停在自己身边。
李修泽掀起自家马车的纱帘,面带微笑,考前这几日他收敛了许多,看着竟然也像个翩翩公子了。
“李公子。”崔捷音颔首。
没想到不过短短三日的考试,李修泽倒是装了足足两马车还多的行囊。
“不妨上车,我们一同进入考场?”李修泽见她形单影只,便热络地开口。
虽然每次见面他都极力想要拉拢崔明安,但对方始终态度冷淡,对自己的示好视若无睹。
他本不是什么好脾气耐性子的人,若不是……
“多谢李公子美意,”崔捷音摊开手,“我的行囊并不多,而且不过区区几步路,不一会儿就到了。”
看这路上车水马龙,水泄不通的模样,搞不好自己用脚走的都比马车要快。
李修泽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身后其他考生的车夫已经不耐烦地催促着,让他们快点往前走,不要再堵在原地不动弹了。
无奈,他放下纱帘,后背靠在车架上,缓缓合上双眼。
既然崔明安如此不识好歹,那他希望对方能够名落孙山。
免得二人日后在朝堂上见面,两相尴尬。
身边的人都沉默地走着,甚至有些人的嘴里还在喃喃背着四书五经,被裹挟在人群中的崔捷音被这种氛围感染,也不免有些紧张。
行至此处,进则一步登天,多年来的辛苦都将被衣锦还乡的荣耀洗涤干净;退则万丈深渊,只能灰溜溜地回到家中再战三年,等待下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看着考场的标识和一间间仅容一人进入的屋子,崔捷音不安地抿抿唇。
这一迈步进去,就要开启三天的考试了。
“等等!”
身后忽然有人叫道。
周围的考生齐齐转头看去,崔捷音也不例外。
“新筱,”许少权笑得春风拂面,仿佛是遇到了什么好事一般,语气也微微上扬,“总算喊住你了,我是来祝你顺利的,”他递过去一个包裹,又补充道,“在下的茶馆能不能‘起死回生’,就全部仰仗你的表现了。”
原本还有些紧张的崔捷音,听了他的玩笑,焦灼的情绪也缓和不少。
“我必然全力以赴。”
她既是在对许少权承诺,又像是在对自己、还有死去的兄长承诺。
整个会试连考三天,前两天主要考的是圣人经文和诗文,最后一天考策论。
崔捷音在小小的格子间中,感觉两天的时间稍纵即逝。
她不觉得笔下生风,只是尽量沉稳落笔,将胸中丘壑化作涓涓墨流,倾泻于卷帙之间。
考试的过程一直都是寂静的,只有墨笔从纸上流畅划过的声音。就连附近的鸟虫,或许都意识到会试对考生们的重要性,不敢高声语。
直至最后一科,策论之试关乎成败。
崔捷音规矩地垂首桌前,等着礼部的官员将考卷置于案上。
她也得以在短暂的等待时间里稍事休憩,调整心绪。
考试的过程中,每一个格子间必须门户洞开,前后通透。不仅是为了防弊,更似是将士子们置于天地之间,考验其心志与才学。
崔捷音目光掠过对面,只见诸生或静坐凝神,或闭目养神,皆是一副蓄势待发之态
在沉默的寂静中,忽然传来脚步匆匆的声音,所有考生的视线都被吸引了去。
一个身着暗红宫袍的内侍,神情略显焦急,四下看看后,他向着春闱的主考官所在的位置大步迈近。
见此情形,主考官显然也被吓了一跳,双手垂放在两侧,桌上密封的卷子都还未来得及拆封。
内侍附在主考官的耳边说了什么,他的神情一下子从不解变得严峻起来,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崔捷音的位置刚好能够看到一点侧面,但又不能完全看清楚主考官的表情,她只看到对方将原本的试卷,轻轻推到桌子的另一边。
她的心里泛起疑问,来人是宫里的装扮,莫非是皇上对这次考试有什么旨意吗?
不等她继续深思,拿着试卷的考官已经站在了面前。
崔捷音翻开卷子,不想竟然却是完全陌生的模样。
往年的策论考试,一共考两道策问和一篇作文,分别针对当时的经史、时务、政治、农事等挑选题目,让考生发表自己的观点和见解。
崔捷音因为自己并没有实际参加过前面的乡试,所以特意报了金台书院的模拟考试,并没有任何例外。
可……崔捷音看着手上的卷子凝神不语。
无论将试卷如何翻来覆去,上面都只有一道题——“论屯戍制”。
旁边陆续传来其他考生不可置信的惊呼声。
虽然他们已经刻意放低了音量,但人数太多,又有胆子大的举手发问:“大人,可是考卷有误?”一击石出千层浪,其余人声更是犹如滚滚闷雷,在考场里四下炸开。
“肃静——”
专门负责考场纪律的官员朗声宣布道,“策论考试,现在正式开始。”
竟也没有解释。
崔捷音摊开卷子,在记忆中搜寻一番:屯戍制,这是前朝饱受北边异域侵扰,为解决财政和军需问题而提出的一种缓解措施,主要通过军队或官府来开垦荒地,增加粮食和国家财政收入,间接提升国力。
原本是一石二鸟的好方法,但美好的想法真正想要落实下来,却没那么容易。
实际上施行屯戍制一段时间后,发现问题层出不穷。
原本是为了鼓励更多的人去开垦荒地,促进农事生产,却成官吏贪腐之温床,彼辈大肆鲸吞民田,土地兼并之风盛行。
现在大燕的名门望族基本上都是在那时,依靠着兼并土地立家。当然,前朝的皇帝、种种弊病也是不可推脱。
但就这么,良田尽入权贵之手,百姓则被迫耕于瘠土,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生活困顿至极。
与此同时,更大的危机如阴霾般悄悄笼上整个王朝的头顶。
更甚者,此风亦染指军中,本应枕戈待旦、保家卫国的士兵们也投身于屯田的热潮中,与百姓夺地争利乐此不疲,训练荒废、士气低落。久而久之,原本如雄狮般威风凛凛的战士,变成了汲汲营营于蝇头小利的鼠辈,整个国家战力一蹶不振,如大厦将倾,危机四伏。
恰逢前朝皇权进一步旁落。时任将军的周广,率领大军北征云戎,凯旋归来时乘势而起,黄袍加身,在燕京登基称帝,建立了大燕。
屯戍制的政策,也早就被放弃了。
如今,皇帝再次提起,甚至是将其专门放在会试的卷子中作为唯一的题目,无疑是在向考生们传递某种信号。
难道,北地的云戎又再次蠢蠢欲动,大燕准备未雨绸缪?
狭小的格子间内,考生们或抓耳挠腮,或蹙眉深思。
刚看到卷子的时候,崔捷音也有一瞬间的犹豫。
屯戍制的确代表了国家所采取的军备政策。
但,自从周广登基后,对于云戎的打击力度之大,崔捷音或多或少也是知道的。
自家茶行是小户起家,在江南积累下来的茶田自然比不上绵连千里的“权商”,为拓展商路,崔氏茶行多与边疆小城通商,因此,对边境、对云戎也略知一二。
自从周广北征凯旋归来后,云戎便归顺了大燕,两地的交往也密切起来。两地通商后,资源贫瘠的云戎也找到了自己身为塞外部族的最佳生存方式。如今民生安稳、风调雨顺,首领也无觊觎之心,安然当着他的云戎王。
按道理来说,没有必要对边防军事再施加特别的政策。
可若不是军事,又是什么呢?
电光火石间,崔捷音忽然想到了,更为关键的一点。
屯戍制的重点,除了军需外,还有土地。
土地,乃国家之根本,民生之基石,然因私有权之泛滥与屯戍制之疏漏,竟成贪腐之徒觊觎之物,致使兼并之风盛行,国本动摇。
“若以法制约束官吏私产,限定其土地持有之量,是否可遏制兼并之风,还土地于民?”
崔捷音陷入了沉思,手中的毛笔深深浸泡在碟里,吸满了墨汁也无所知。
良久,她谨慎地在卷子上落笔。
穿堂风忽停忽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