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并无半分严厉和威压,话语之中也没有丝毫的暖意,十分的清冷寒峻。孙嬷嬷却立刻顿在原地,噤若寒蝉地低着头,恭敬等着对方指示。
“三公主并未抗旨。”
雨声之中,那男音清晰可闻,穿透力极强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稳重,悦耳:“是孤见皇妹不良于行,让她好生休息一番再来罢了。”
不良于行?可是,从未听过三公主身患腿疾啊?
一时间,所有人都朝着卿莹的双腿看去。
那薄薄的衣裙打湿了,紧贴着她的腿部,大片的鲜红,正从单薄的裙裳透出,混着雨水滴落,触目惊心。
众人无不面露惊讶,公主乃是金枝玉叶,普天之下,谁敢损伤公主贵体?
孙嬷嬷脸色微变。
三公主无故跪了六个时辰的宗祠,此事坤宁宫众人皆知,自不会外传。
但是东宫——
孙嬷嬷知晓其间利害,此事绝不能大白于人前!嫡母刻意虐待养女,传出去终归是不好听的。
原本因为眼疾一事,陛下便对皇后娘娘颇有微词。
三公主的生母早年因护驾而死,陛下本就对这位故人遗孤心有愧疚,若再得知她无故被罚跪,只怕要龙颜大怒。
“原来如此,看来是奴婢弄错了……“孙嬷嬷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忍着怒火,弯身告退。
……
东宫,漪兰台。
“方才真是吓死奴婢了!”
一进屋内,瑞香便禁不住地哭出声来。公主若死,她又焉有命在?真真是死里逃生了!
若不是公主反应够快,看清了局势,做出了正确的判断,还以巧言打动了太子殿下,只怕璇玑宫,就是她们主仆的葬身之地!
只是……
看着少女膝盖破皮处渗出的血,瑞香心疼得不行:“奴婢当时还以为您要求救,没想到……公主真是坚强,竟然没掉一丝眼泪……”
“没什么好哭的,而且,哭也没用,”卿莹淡淡道,但她经过方才的事,也认知到了一点:
事关人命,那人才会有一丝丝的动容。不到生死攸关,他便不会贸然出手。大抵圣人便是如此,眼中看不见具体的人的存在,唯独在看着一条鲜活生命即将在自己的掌心中逝去时,才会有那么一丝犹豫。
但这已经足够。
她不要他多余的感情。
她只要,他的那一丝犹豫。
“不过,公主,您怎么知道皇后娘娘要杀你?”
瑞香给卿莹换上干爽的衣物后,又给她腿上包扎着,“而且奴婢不明白,皇后娘娘养育您多年,难道真的没有一丝感情吗?怎能三言两语,就要杀您?您是陛下亲封的公主,她就不怕,就不怕陛下知道了震怒吗……”
“母后三言两语就能杀我,只因她是后宫之中,最尊贵的女人。至于她为何一定要杀我……”卿莹叹了口气,“想必,是四皇兄激怒了她。”
瑞香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不禁喃喃道:“唉,主子以后躲着点秦王吧,饶是您与他没有什么,也抵不过人言可畏。”
在这宫中,多少双眼睛,一男一女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谣言,正如两根树枝接近,蜘蛛就要挂网。
“只是,主子之前那般说了殿下……太子殿下,当真没有丝毫介怀么?”
皇后对主子这般忌惮,难保不会再次出手。太子总会有不在东宫的时候,到那时主子又该怎么办?
卿莹明白她的意思,要想平安活到出嫁那一天,必须讨好于太子,得到这位权势滔天的皇兄的庇佑,而且,必须是真心的庇佑。
这其中的分寸,极难把握。
瑞香提议道:“不如奴婢去请太子殿下,与公主一同用膳如何?”兄妹也好增进一番感情。
“不,”卿莹起身,道,“我亲自去。”
……
太子生活与办公之地,名为寒星台。
距她所住的漪兰台并不十分遥远。
就寝之前,太子会先去一趟暖房。正值春季,万物生长,那人白衣黑发,身处于一片繁茂花草中。
鲜花缭乱,争奇斗艳,卿莹却还是一眼便注意到男子秀颀美好的身影。
不怪乎太子从少年起,便有皇族第一美男之称。这满室的芳草,竟也被此人的美貌给生生压了下去。
太子正在照看的是一株兰花。
也只有这种时候,才让人想起这位帝国的储君,也不过才十八岁,尚未及冠,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年纪。
对方低垂眼眸,侍弄着那盆兰花,年轻的脸上玉洁柔润,眸子里漾着一丝春风化雨的温柔。恰如晴雪初霁。
他应是一位惜花之人。
卿莹不由得想到方才行来的一路上,道路两侧都种有梨花,在月光的照耀下乱花飞舞,皎白明亮,好似在下着一场波光粼粼的大雪。听闻先皇后在世时,便常常抱着年幼的太子坐在院中,赏看花开如雪。
满树梨花,纷纷雪白,每一片,都寄存了太子对亡母的悼念之情。
卿莹如此思忖着,隔着满屋芳菲,望定那人,轻声开口:“皇兄。”
她屈膝行礼:“方才多谢皇兄。”
那人并未看她,玉白的脸甚至不曾偏来一寸,唇微启,淡淡道:“不必。”
“之前是臣妹出言不逊,冒犯了皇兄,还请皇兄见谅。”
这话一出,他才朝她看来。一双颜色浅淡的眼,深邃寒凉,目光平静地望着她,脸上找不到一丝的波澜,好似全然不知她所指何事。
卿莹顿了顿,看着他,一字一字道:“皇兄的血,不冷。”
红花绿叶间,少女面容雪白,莹亮的眼眸如同雪中灵狐。一头披散的乌发带着湿意的黑亮柔润,单薄的裙裳勾勒纤腰薄肩。广袖微扬,罗带曳地。
她嗓音软糯,望着他的双眸之中闪烁着湿漉漉的水意,可见其心真诚。
卿荷看着那双眼睛,心中似有一根弦莫名地轻轻一动,只是很快便又恢复了寂然,好像是往湖中投入了一颗石子儿,微澜后便是镜面般平静。
他移开视线,淡淡道:
“你还有什么事么。”
卿莹一怔,想不到他竟然是这般反应,低头思量片刻,试探着开口:“也不知皇兄可否用过了晚膳?若是没有,臣妹想邀皇兄一同……”
“不必。”他冷酷无情,几乎是不留情面地拒绝了她。月光勾勒男子侧颜,镀上一层淡淡的银光,坚硬而冷漠,让人无法接近半分。
卿莹皱了下眉,又有两个字钻入耳中:“退下。”
这两个字如同深渊的冰,不带一点的感情,让人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像个陌生人,一种冷冽的疏离感油然而生。
卿莹也不强求,温婉道:“臣妹告退。”
走出门外,回想对方的神情语气,都不像是对她之前那些话心怀芥蒂的模样,也就放下心来,慢慢踱步,回到自己的住所。
……
成苍推门进来:“殿下。小人打听过了,公主腿上的伤,是因受继后罚跪宗祠所致。坤宁宫那边口风紧,小人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打听到这个消息。”
“听说三公主她整整跪了一天一夜,粒米未进滴水未饮……”
成苍摇了摇头,脸上唯有怜悯:“听闻直到刚刚,才传了晚膳。”
——她竟是饿着肚子来道谢的?
卿荷长眉微拢,耳边突然响起那一道轻柔娇脆的声音,那一声乖巧的“皇兄”。
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幅画面——少女乌发披肩,挽起裙裾,本该白璧无瑕的双腿上,尽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他指尖轻捻兰花,低垂着双眸,不觉开口:
“成苍,孤有一事吩咐于你。”
人家就要造谣言,正如两根树枝接近,蜘蛛就要挂网。引用自《围城》,钱钟书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出自《登科后》,孟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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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情非泛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