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莹逐渐平静下来。
也许是因为他不再讲话,只沉默地亲着她。她看不见眼前的情形,于是心里有个声音在蛊惑她,没关系,反正他也不会知道。
你大可以把他想象成任何人。
她开始回应着他的吻。
勾缠挑弄,戳刺试探。
他这样聪慧的人,完全掌握了接吻的诀窍,在她唇齿之间攻城掠地,像巨蟒缠绕猎物,炽热窒息。唇分开时拉出丝,又再度贴合。
指腹无意识在她腰侧缓慢而有规律地揉着,好像在拨弄一尾古琴。
她感觉麻酥酥的,愈发柔若无骨,挂在他身上。
衣裙还沾着雨水,湿漉漉的。
虽然羞耻,但卿莹不得不承认。
她很喜欢他的身体。
那脑海中自动出现的漂亮修长的指节,会用富有韵律的节奏来揉搓她,抱着她时为了不让她滑落而用力的手臂,以及接吻时在她掌心中蓬勃欲发的胸肌。
她好喜欢,喜欢极了。
心里那个声音继续诱惑,没有关系。只要这一刻是舒服的就好了。
任何难受酸涩的感情。覆水难收的话语。惊天动地的错认。都可以抛在脑后。只臣服于身体。
她有这样近乎于幼兽的本能,也是她在面对极端环境下,所开启的心理防御机制。
用感官上的愉悦刺激,来模糊内心的不安和痛苦。
大概会沉溺上瘾……不,是绝对会上瘾的。
她的泪越流越多,他感觉到,因为他尝到了咸涩的滋味。
“怎么了?”他开口,声音很哑。
“疼。”
“哪里疼?”
她蝴蝶一样的睫翻飞着,掀眸看他时像吞吐精魂的妖孽,要噬他血肉,吃他魂魄。
在即将泥潭深陷的刹那,他手忽然从她后脑移开,感到掌心湿漉漉的。
一抹鲜红刺目。
“你在流血?”
他瞳孔骤然紧缩起,把她揽向怀中,发现那蓬松柔软的乌发间,那些潮湿的痕迹竟不全是雨水。
“是晋侯?”
卿莹想了想,决定默认。她想把罪过全都推在那个该死的恶心的男人身上,她要是诚实地说是翠墨伤的自己,就得解释翠墨为什么会伤她。
翠墨是为了护主,保护她的主人,卿瑶。
卿瑶是他的亲妹妹。
他的亲妹妹差点被她掐死!
与其赌亲缘家族和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孰轻孰重,还不如将错就错,让晋侯罪加一等。
她从不会自讨没趣。
换句话说,她丁点也不信任于他。
她的沉默就是默认。
卿荷有一瞬的呼吸变重,神色阴暗骇厉。
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他被她挑起如此重的戾气。
心头闪过杀意。
他不动声色。
只扶着她起来,看她头发凌乱嘴角红.肿,一塌糊涂的模样,脱下外袍沉默地披在她身上,揽着她靠在肩头。
“走吧。”
“皇兄……我想再待一会儿。”熟悉的气息让她贪恋,就让她最后沉溺在这片拥有无数美好回忆的香味中。
他顿了顿,不再执意离开,只无声在那,给她肩膀倚靠。
比前一刻缠咬她的唇舌更要让她心安。
卿莹不禁懊恼,早知道应该只要拥抱,不要亲吻的。那种侵占交融,吐息纠缠,过于色.欲。
他身上有兰花香,还有湿润的青草气息,融合了她的味道,有一种他是属于她的错觉。
他这样高大、坚实,手臂粗韧有力。漂亮的腰身紧窄,垒块分明。上回在静室她就摸到过一次,只是没有数清楚。
她情不自禁伸手去碰。
“嘶。”听见他倒吸一口凉气。
方才卿荷抱着她从马上跌下来时,虽凭着武学功底缓冲了下,不至于摔得太惨,却依稀撞到了一棵树,腰那一侧应是青了。她刚刚摸到的就是他伤到的地方。
她手一颤,想要缩回去。她想起来,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
“想抱就抱着吧。”
他见她胆怯,竟有几分无奈道,没想到自己会有接受她人碰触的一天。
内心深处总觉得这样的亲密是有罪的,错误的。
只因年少时一旦与人亲近交往,他的母亲便会自残,用刀把自己划得鲜血淋漓。
久而久之他便自动学会了划清她人与自己的界限,拒绝任何人与他建立起有任何亲密意义的联结。
她是第一个他曾想以兄长之名,短暂地构铸亲缘羁绊的人,却没想到会步步沦陷,纠缠至此。
他从来把自己看做是祸害与病症的源头,是导致一切不幸的罪魁祸首。
那个女人举着刀,不顾他跪在地上的哀求,疯狂地残害自己的身体,要求他发誓永不离开,永远做她乖巧听话的好儿子。
而这种疯狂,每每在父皇召她侍寝之后变本加厉。听说她进宫之前另有所爱,却迫于家族父命不得不成为皇后。
他的母亲生于书香世家,闺秀楚楚,骨子里却有对礼教和君权的叛逆。
帝王的宠幸对她来说不是荣耀,而是无可忍受令人发指的酷刑。
她惯爱用血的味道来掩盖那种“肮脏的气息”。
他常备特别名贵的祛除伤疤的药,就是经年累月,在她身边养成的习惯。
很小他就知道,他那贵为一国之母的美丽纯白的母亲,那以层层华衣包裹下的躯体早就已经裂痕累累,破败不堪。
像是被束缚在蜘蛛网上,一点一点被肢解的蝴蝶。
当这样的身体不能取悦帝王,帝王便把目光投向了三宫六院。
可母亲的痛苦从未消减。
那个时候,蜷缩着睡在母亲身边的年幼的自己总是会在浓重的熏香中,精准分辨出铁锈般的咸腥气味。
这种味道让他如同惊弓之鸟,战栗不安,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一边想要杀掉母亲,清除掉这种不稳定的因素。
可是对母亲的爱,让他又情不自禁想要展开年幼的双翼,拼命守护住脆弱的女人。
怀着这种扭曲诡异的情感,卿荷在一个又一个密不透风的夜晚和血的味道中度过了他的童年。
母亲说过,他是由她带到这个世上的她的骨血。
他的生命与她不可分割,他永远不可以离她而去,跟别的人建立羁绊。
那样对深爱着他的她等同于背叛。倘若连他也背叛了她,她活不下去的理由就又多了一个。
他一旦触犯她给他设置的铁令,她不会惩罚任何人,她只会把鲜血淋漓的手臂给他看。
用轻描淡写又恐怖的语气告诉他。
是你。
都是你把母后害成这样。
母后已经这般可怜了,你却非要逼着母后去死,你将来难道要像你的父皇一样,强迫一个不爱你的女子,做出种种肮脏卑劣、恶心透顶的事吗?
当他吓得大哭,她会发呆好久,又忽然冲上来抱住他,哭着说她爱他。
他那么像她,是她最爱的孩子,世上没人比她更珍惜他,更爱他。
可是,爱是什么?
爱是惨痛,是凌迟,是会让她受伤吗?
那他不要这爱。
可是这份爱,又那么的难以割舍。
皇后的身体里残有她闺中的影子,她会教他读书写字,那么耐心温柔,会像寻常人家的母亲一样抱着他坐在庭院中,看梨花飘落如雪,跟他道歉说以后不会了。
然而在下一次某个宫女悄然靠近,流露出对他的亲近时。
她又开始崩溃,将错误全都推到他的身上。
周而复始。
直到后来,她死了。
每到春天,梨花飞扬时,他便会想起她默默死去的那一天。
满宫缟素,纸钱飞舞,与花落的这一幕是多么相似。像是为他终于从长久的血腥与阴影中解脱而狂欢。
又像是在祭奠那身体里死去的属于母亲的那个部分。
孩子没有办法扼杀对母亲的爱,于是只能向内攻击自己。
年长后的君子亲手打造了一座牢笼,囚住心中那只随时会苏醒的怪物。
——说好永不分离。
——怎能独自丢下我。
既然如此,那就把深爱之人的鬼魂束缚在身侧。
永生永世都不得安息吧。
……
天心月圆,桃花飘然,卿荷目光空洞渺远,卿莹沉浸回忆。
而卿婴。
则是冷冷看着眼前一幕。
或许当初他更决绝一点,直接将人圈养在府中,生米煮成熟饭,就不会让今天这一幕刺激得心口抽搐。
卿婴乌黑的眼眸中映出男女相拥的身影,一瓣桃花飘落在他溅上血迹的玄色衣摆。
他将那只羽毛黯淡,被自己活活掐死的鸟儿掷于地下,一拂衣摆,乌靴踩过树叶,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小莹儿。”他懒洋洋地喊,好似没有睡醒一样。
然后才慢慢将目光放在太子脸上。
“皇兄。”
卿荷一瞬间感觉到身边的人变得僵硬,整个人好似都不自在起来。
他知晓他们两小无猜,感情甚笃。
那天秦王不请自来,踪迹全无。不是没猜疑过他们关系不纯,并非普通兄妹之情,可既然方才,她都对自己剖白心迹至此,他怎能对她这一点信任都没有。
可她的反应实在是古怪。
卿婴只是随口喊了她一声而已。
好在她的手臂仍然抱着自己不曾松开。
卿荷看向弟弟:“不是说林外会合?孤不曾向任何人透露行踪,你是怎么寻到这里的。”
卿婴笑着说:“这就得问小莹儿了。”
他大大方方地说:“小莹儿以前最爱桃花,往年围猎,只要同我闹了不快,便会一头钻进桃花林里不出来,我可是要花好一番心思才能找到,淘气得很呢。小莹儿可还记得那时候你对四哥哥说过什么?”
卿莹眼眶发热,情不自禁想要走到四哥哥身边,她记得,她记得的。
她在这片桃花林,说要一生一世跟他在一起。
稚气的声音,言犹在耳,今日的她却倚在另一个男人怀中,好像一对最亲密的恋人。
她挣开卿荷的怀抱,泪眼朦胧的目光循声看去,张唇就唤:
“四……”
不可以喊四哥哥。
她感到少年的视线,分外的炽热。
她改口道,“四皇兄。”淡然有礼。
卿婴眉梢扬起,眉眼闪过嘲讽,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凌厉。
“都这么晚了,小莹儿肚子饿了吧?”
“多谢皇兄代臣弟照顾她,”卿婴好似寻常爱护妹妹的兄长,朝她伸出手,“过来,四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每到入夜,最适宜燃起篝火,再将猎物剥皮炙烤,卿婴是此一道的高手,每回行猎,他都会在身上带许多香料,待肉烤得滋滋冒油时撒在上边,飘香四溢,引人垂涎。
他是一个很会享乐的人,同他在一起不会忧愁。
然而少年伸过来的手,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挡了回去。
卿荷瞳仁浅淡,自带矜贵,长兄和储君的威压也让卿婴忌惮几分,手垂在身侧,不敢造次。
“她有伤在身,不宜吃重油重盐的食物。”
说完,他将她打横抱起。
卿婴眸光发暗,下颚绷紧,脸藏在阴影里,像蓄势待发的狼。
他看着她身上盖着男人的衣袍,脸抵着男人的胸口。
衣袖下露出的手指像是柔弱的白蛇,没有去抓住那个抱着她的人,而是紧紧握成拳。防御的姿势,隐约透出颤抖。
他忽然想起卿莹说过的话。
——我要设计让他爱上我。
以此留在你身边。
“皇兄。”他终于还是迈出那一步,道,“臣弟有几句话想问小莹儿,你把她放下来罢。”
少年嗓音如旧,清朗低沉,带着一丝微哑,让她不知所措。
她颤得更加厉害,只想像埋沙的鸵鸟般逃避这一切。
四哥哥看到了,都看到了吧,他会怎么惩罚她……
应该会跟她一刀两断吧……
觉察到她的紧张和不安,卿荷低下头,“你不想跟他说话?”
卿莹张口,话到嘴边,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拒绝四哥哥,光是想到这会是见到四哥哥的最后一面,她心脏疼得直抽。她摇了摇头,主动从卿荷的怀抱中下来。
卿荷心中思量着她的伤,侧身,给弟弟和妹妹定下了时间:
“一柱香。”
……
“他有没有好好照顾你。”卿婴想关心她的伤,想亲亲她满是泪水的眼眸,话到嘴边却是。
“跟他到哪一步了,睡过了吗?”
“啪!”反应过来她也愣住了。
她打了四哥哥?她怎么可以打四哥哥呢?
卿婴抬起手背,蹭了蹭脸,有她的香气。
他突然冲过来,像护食的狗一样把她抱在怀里。
“你骗我,你骗我,明明说最喜欢四哥哥不会变,你为什么变了!”
猝不及防被抱了个满怀,卿莹整个人呆若木鸡。四哥哥从来没有这样抱住过自己,他对她最亲近的举动也就摸摸头而已。
可是,她好喜欢他这样抱着,就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面一样。
下一刻她就醒过神来,太子就在不远处,她不能放任沉溺!
她猛地把他推开。
“你来晚了,你来晚了……”她喃喃地念着,阴差阳错,偏偏救她的是太子。
“你要是早来一点,我们也许就能远走高飞。”
她嘴角扯起一抹笑,古怪僵硬,“其实这样也没关系。我努力讨好他,不要把我送出去,这样我们也能经常见到面。”
“怎么讨好?你要去怀他的孩子吗?”卿婴说话露.骨,他比她早一步接触到世俗,他虽然教她很多东西,却有意地隐藏了更多阴暗污秽,想让她保留那份单纯。这宫廷皇权,华美之下的糜烂罪恶,身处其间的他比谁都清楚。
“你怀上他的孩子,不仅摆脱晋侯的婚事,还能母凭子贵。你想要这样做吗?”
卿莹心很痛,她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四哥哥为什么要这么说,只能流泪:“四哥哥想要我这样做吗?”
她没看到,少年怒发冲冠:“我当然不允许!”
他的手在发抖,目光从上而下地扫过她,停在她的腹部:“我一想到你将完全接纳另一个人,这里为他而隆起,彻底被玷污破坏。”
“我就想,不如我亲手杀了你。”
“你……你在说什么。”卿莹后退一步,仓皇失措,从没听过他说这样的话。一向尊贵桀骜的少年这一刻竟像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