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嫣看到陈舞梨魂不守舍地走向贺楚,一步一步,很慢很慢。
“宋嫣,我们……”易嘉儿拉拉宋嫣的袖子。
“先走。”宋嫣拉过她的胳膊,避到一边去。
却见陈舞梨来到贺楚的面前,跪在地上,惊诧地看着陈刘的脸。
陈刘的脖颈有一条细长的伤口,鲜血满满,覆盖了脖颈和整张脸,血流了一地,触目惊心。陈刘瞪着眼睛,满脸不甘心。
“父亲……”陈舞梨出声,哽咽。
贺楚沉默地蹲在陈舞梨的身边,伸手抚摸她的后背。
“走开!”陈舞梨用力推开贺楚,毫不留情。
贺楚没被推倒,只往后退了一步。
陈舞梨侧首,恨恨地看贺楚:“你杀了我的父亲。”
“他应得的。”
“他杀了你一家,你杀了他,那我是不是还要杀了你!?”陈舞梨咬牙切齿。
贺楚无言。
陈舞梨为陈刘合上眼睛。
“可以。”贺楚忽然说。
陈舞梨再次看向他。
“你可以杀我。”贺楚一边说,一边扶起陈舞梨。
陈舞梨本来不想他碰自己,但他的话让她感到惊讶,她一时忘了反抗。
“你什么意思?”陈舞梨沉声,眼神犀利冷漠,“贺楚,你说,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自你来汴京之后,我一直忍让你的所作所为,你为什么一定要为难我!?”
陈舞梨向来冷静沉稳,可现在的她,像一只野兽,失去了理智,神情狠恶。
贺楚摇摇头:“我没有为难你。”
“你杀了我的父亲!”
“他应得的。”贺楚还是那句话。
“那你也该死!”陈舞梨也是那个意思。
“我说了,可以。”贺楚说着,把那把剑递给陈舞梨,“这是你父亲送给我的五岁生辰礼,我用它为我贺家报了仇,你也可以用它为你父兄报仇。”
贺楚的语调平缓,神态淡然。
陈舞梨不懂,到了如今这个局面,他怎能还如此淡定?
“贺楚,你到底明不明白!?”陈舞梨看着那把剑,泪流满面,“你杀了我的父亲,你要我如何面对你?”
她最爱的人,杀了她最看重的亲人。
贺楚沉默片刻,缓缓道:“可是,你的父亲也杀了我的家人,你又想让我怎么面对你呢?”
陈舞梨一时语噎。
“没关系,舞梨,你若想杀我,就杀了我吧。”贺楚递剑的手还没有收回。
“你以为我不敢吗?”陈舞梨对上贺楚的红色眼睛。
她早就发现他的眼红了,但此刻目不转睛盯着,心中竟有一丝惊惧。
……
……
“宋嫣,陈舞梨好像要杀贺楚诶,咱们不去阻止吗?”易嘉儿看了房间内的情况后,跑来跟宋嫣说。
宋嫣盘腿坐在院中的石桌上,一手撑脑袋,一手捂鼻子。
房间内飘出来的血腥味太浓了,她闻久了,感觉胃和心都很不舒服。
“不用管。”宋嫣说。
“真的?”易嘉儿坐到她身边,“我看陈舞梨那表情,真有可能会杀了贺楚哦。”
“嗯。”
杀就杀吧,跟她没关系。
那是陈舞梨和贺楚的自由。
再说了,对于贺楚而言,死亡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
……
陈舞梨本来以为自己不会杀了贺楚,她以为,无论贺楚做了什么,她都会原谅他。
可是,当看到倒在地上流了一地血的父亲,想起于刑场被斩首的兄长,她便失去了理智,接过那把染尽鲜血的长剑,刺穿贺楚的胸膛。
她的举动是下意识的,也是疯狂的。
贺楚的衣服早就红透了,就算再多他一人的血,也看不出来什么。
陈舞梨却恍惚了。
她没想到自己会做出那些动作。
她……杀了贺楚?
“不,不……”陈舞梨松了手,连连后退,却因踩到了陈刘的尸体而跌倒在地。
“别怕,舞梨,没事的,”他蹲下,握住她发颤的手,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他歪了歪头,对她浅笑,“所以,舞梨,我们两家的恩怨,就到此为止吧。”
贺楚伸手拉陈舞梨的手,陈舞梨手中的长剑穿透他的胸膛。
贺楚依然在笑,对着陈舞梨。
长剑刺进贺楚的胸膛,他的模样却温柔,和真的僧人一样。
当初,贺楚剃发成僧,是想借此抑制身上的煞气,如今,大仇已报,煞气尽散,他身上被血染红的僧衣却变得荒唐可笑。
“舞梨,谢谢。”他说。
她让他解脱了。
他这一生,对不起的人,陈舞梨为最。
若是由她来了结他的生命,那他真是幸运。
“舞梨,对不起。”他又说。
他害她解脱不了了。
她这一生,愧对之人,贺楚为最。
即使贺楚杀了她的家人,可是以陈舞梨的性格,若是夜夜回忆起她亲手了结了他,会更加自责悔恨吧。
陈舞梨歪着头,呆滞地看着贺楚,失魂落魄,神情复杂。
……
……
易嘉儿动了动鼻子,皱眉:“什么味儿。”
“血腥味啊。”
“不是,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什么?”宋嫣说着,也吸吸鼻子,尔后凝眉,“着火了?”她想起什么,蓦地跳下石桌,往那间房的方向跑。
“宋嫣,你去哪儿?”
“找陈舞梨。”
……
……
宋嫣赶到房间门口时,恰好看到陈舞梨从屋内走出。
宋嫣看呆了。
陈舞梨,竟白了发。
她的头发因先前的狂奔而散乱,白发被火焰引起的气流带偏,缠在陈舞梨冷漠的脸上,让她看起来狼狈又吓人。
“陈舞梨?”宋嫣赶紧把她拉过来,远离起火的院子,“什么情况?怎么着火了?贺楚呢?”
陈舞梨没有说话,她松开宋嫣的手,像一具傀儡一样,木木地往前走。
宋嫣往火中望了一眼。
贺楚坐在地上,曲着一条腿,靠在摆有贺氏灵位的桌子前。
他低着头。
胸前插了一把长剑。
当察觉到有人在屋外时,贺楚抬起头,见是宋嫣,忽地一笑:“宋小娘子。”
宋嫣皱眉,往后退了一步。
火势太大了,烧得她脸疼。
“我想跟你说一件事。”贺楚道。
他很虚弱,声音细若蚊声。
宋嫣没听清:“你说什么?”
“你知道,陈刘当初为何要杀我贺氏一族吗?”
“我怎么知道。”
“因为四长公主,赵鹿鸣。”
赵鹿鸣这个名字,对现在的宋嫣来说已经不算陌生了。
宋嫣直觉贺楚要说的事情很重要,顾不得烈烈火焰,冲了进去。
“说清楚,”宋嫣催促,“快点。”
“你还真是不怕死啊。”贺楚笑了笑,凄美灿然。
“说。”
这个位置离门口不算远,宋嫣若想跑,也不是没机会。
“我花了很多时间调查陈刘,后来发现,他能在短时间内立下汗马功劳,与赵鹿鸣有关。”贺楚闭上眼睛,强忍剧烈疼痛,慢慢说,“赵鹿鸣暗中帮助陈刘立功,只为日后陈刘功成名就,为她所用。”
火势渐大,烟熏火燎,宋嫣被熏出眼泪,呛得难受。
贺楚伤势太重,又受火焰影响,说话特别慢。
“赵鹿鸣想要利用陈刘,所以才威逼利诱陈刘杀了你们一家,以此为把柄掌控他,”宋嫣的大脑飞速转动,快速说完这些后,直接问贺楚,“是这样吗?”
贺楚没料到宋嫣这么快就推测出来,顿了顿,才回应:“是。”
“知道了。”宋嫣问,“还有别的话吗?”
“你不怕死?”
为什么要进来,只为听一个不一定准确的消息?
“怕死。”宋嫣说,“但我好奇。”
好奇赵鹿鸣干了什么。
能让长公主赵守清忌惮这么久的人,想必很有手段。
“快走吧。”贺楚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仿佛要验证他的话似的,话音刚落,一根房柱从天而降,垂直砸在宋嫣身后几米处,随后往她这儿滚了过来。
宋嫣一听适才碎裂的声音就察觉到不对劲了,连忙起身,躲开。
房柱滚过宋嫣将才所处的位置,砸到了贺楚身上。
贺楚一声闷哼。
宋嫣吸入了大量烟尘,此时也有些神志不清,她最后看了一眼垂死的贺楚,往外跑去。
……
……
易嘉儿没想到宋嫣居然冲进了走水的房屋,真是不要命了!
“宋嫣呢?”
一道声音响起,充满焦急。
易嘉儿转头一看,顿时安心不少:“魏蔑,你快去救救宋嫣,她跑到那间屋子里去了!”
魏蔑顺着易嘉儿的手指看去。
火很大,微风助燃,火势蔓延。
整座屋子几乎被熊熊烟火覆盖。
开宝寺的人终于发觉此处走水,陆续赶来,提水救火。
魏蔑知道宋嫣在里面后,想都不想,朝那边冲。
谁知,就在这时,宋嫣出来了。
她灰头土脸,衣服好几处都被火燎焦。
在火中,高温让宋嫣全身发烫,她的胸肺像被抹布束缚住,呼吸极度不畅。
终于出来了。
她想。
以后再也不要这么冒险了。
好奇心重要,但命更重要。
宋嫣眼睛朦胧,但,不妨碍她看到了他。
“魏蔑,”她看见他朝自己飞快奔来,冲他一笑,“你来了。”
嗯,那她就可以放心晕过去了。
……
……
“她昏迷几天了?”易嘉儿问。
“五天了。”魏蔑答。
宋嫣的身体状况早就恢复了正常,那日大火对她的影响不算很大,可不知为何,宋嫣一直昏迷不醒。
就和当初在赵太丞家一样。
她看着像睡着了,并无大碍。
可大家都知道,这是不正常的——她昏迷五天了。
“再等等吧。”魏蔑为宋嫣掖好被角,往外走去。
恰好遇到进来的宋文昭。
“阿嫣如何了?”宋文昭刚下早朝,官服都没换,便来了这儿。
“老样子。”魏蔑说,“宋公不必担心,她会醒来的。”
这是在安慰宋文昭,也是在安慰自己。
魏蔑相信宋嫣能醒来。
就和在赵太丞家时一样。
“这段时间,辛苦瞻之了。”宋文昭点点头,平复了一下心情,才道,“我对阿嫣的照顾有疏忽,还好你在。”
宋文昭不太会照顾人,很多时候都是魏蔑在照顾宋嫣。
“应该的。”魏蔑说。
“你先去休息会儿吧,我来看着,若是阿嫣醒了,我第一时间差人通知你。”
“好。”
魏蔑告辞,正欲离去,又被宋文昭喊住。
“瞻之,”宋文昭说,“一直忘了问你,你,喜欢阿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