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飞逝,犹如晨露疾转,倏忽之间,又已半月有余。
水无尘施针于月悬之体,细致入微地掖好锦被,又轻柔地梳理她鬓边青丝与垂落于床榻的乌黑秀发,一切妥当后,方携起医箱,缓缓步出房门。
甫一开门,便见院外楚箫云负手而立,仰望苍穹,星辰点点,仿佛无尽思绪。
他未曾移步,谨慎地带好屋门,徐步踱至楚箫云身旁。
二人并肩而立,同观漫天星斗。
夜风轻拂,凉爽宜人,楚箫云那绯红衣袍随风轻扬,终是打破了沉默。
“月悬今日状况如何?可有苏醒之兆?”
“经络已然通畅,无恙。然她心事重重,思绪纷扰,难以自梦境中解脱。”
楚箫云嘴唇微动,“她……”
“阿悬秉性纯良,过往之事既已有果,自不会过多苛责。你们二人,情浅缘浅,只能到此为止。”
“一点……”楚箫云嗓音略显沙哑,哽咽之意难以自抑,他低声呢喃:“一丝转机也无吗?”
水无尘将医箱整理完毕,转身离去,留下淡淡一句,“除非她知晓其中原委。”
楚箫云急忙上前,声音带着几分急切,“不可告知于她,我从未想过以此作为要挟。”
水无尘回首直视,“你之双亲虽对你束缚甚严,但临了尚能预见此等后果,倒也算得上聪明。但你若有其他打算,恐怕也难以如愿。”
“你……你竟然知晓!”楚箫云面色惊愕,不可置信。
“百毒谷,不仅医药双绝,更有洞察人心之能。月悬已思虑十载,如今思绪即将通达,你需早作打算。”
“……好,我记下了。”
此时,月辞影恰巧用完膳食归来,见二人交谈,先是朝水无尘恭敬地行了一礼,随后疑惑地问道:“什么打算?”
见是他,水无尘面色温和,含笑解释道:“今日我为阿悬诊脉,若无意外,五日之内,她便会苏醒。”
“此言当真!”月辞影喜色溢于言表,忍不住在原地欢愉地踱步,“师兄医术高超,所言定无虚妄,阿姐即将苏醒,十年了……终于要结束了。”
不远处的楚箫云却面色骤变。
他低垂着头,双拳紧握,内心深处掩藏着深深的庆幸与……
难以言说的失望。
过了好一会儿,月辞影才勉强平复好激动心情,他抬头望向那默然无语的身影,微微抱臂,挑眉望向水无尘,轻轻颔首,向楚箫云的方向稍一示意。
“言辞之间,须得谨慎。”水无尘视线扫过在场的二人,俄尔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去。
待他走后,月辞影不疾不徐地来到院内草药的晾晒架旁,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拨弄着眼前的药草,“五日之内,阿姐便会醒来。在此期间……”
他略显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继续道,“你可暂居旁边的厢房,待阿姐苏醒,你必须永远离开此地,再无羁绊。”
楚箫云依旧盯着自己的脚尖,声音干涩:“我想……试试。”
“此事绝无可能!”月辞影即刻反驳道:“你父母下葬之日,声势浩大,场面极其奢华,这等详情,我必会向阿姐细细道来,试试……哼,无稽之谈。”
楚箫云默然片刻,终是开口:“他们虽有过失,但毕竟养育我成长,纵有千般不是,我也难以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这便是你我之间的芥蒂所在。只要你姓楚,只要你仍是定天宗的少主……哦,差点忘了,你如今已是宗主,手握三大玄门之一的权势,真乃令人敬畏之至啊!”
听闻此言,楚箫云大步迈向他身旁,神情凝重,郑重其事道:“我愿辞去宗主之位,与定天宗断绝一切联系,甚至可以将这一身修为和记忆全部归还于他们。若如此做,是否可有转机?”
月辞影本欲反驳,但迎着那如炬的目光,背过身去,拍打着掌心的药草碎屑。
“我非阿姐,不会洞察你心。”
言罢,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餐盒,反手间不容分说地将其塞入楚箫云手中。
“老闫头要我带来的,你且自行处理。”
话音刚落,遂急匆匆离开了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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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明媚的光华洒落在百毒谷入口,将地面映照得一片金黄。
楚箫云吞下避毒的丹药,步出林内,踏上那蜿蜒的小道。
甫一进入谷中,他便见到那无寻已然屹立原地等候多时。
他脸色骤变,心中涌起一股不安的预感,脚步顿时停滞,欲进又退,犹豫不决,进退维谷。
“楚宗主……”无寻不知何时已悄然前来到,客套抱拳后,轻声问道:“楚宗主此行,莫非是特来探望阿悬?”
楚箫云低垂眼睑,手心中汗水淋漓,“阿悬她……”
“已醒。”无寻直言不讳,未曾给他半分准备的时间。
“……嗯,醒了便好……”楚箫云双腿发软,口中话语颤抖不已,脑海中思绪纷乱,各种念头交织一起,难以自持。
“阿悬身体如何?”
“阿悬体质本就不凡,又得师兄与师父的悉心照料,如今已能自如起身行走。”
“……她何时苏醒的?”
“昨夜四更,天尚未破晓之际。”
“是辞影发现的么?”
“正是,如今她二人正于庭中闲谈。你所行之事,百毒谷经深思熟虑,终觉不宜告知阿悬,以免徒增其忧。”
楚箫云微微颔首,随即将今日所采得的草药交予无寻手中。
“此乃参合白灵藤,昨夜闻讯后,我连夜采得,你且拿去交与水谷主,今日务必让阿悬服下。我……我宗内尚有诸多俗务缠身,不便久留。”
说罢,他退后数步,旋即转身,疾步如飞,瞬息间便消失在视线之外。
“此藤完整无损,采集时定费了不少功夫与心思,真乃,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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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毒谷的后厨内,烹饪之声此起彼伏。
石头案几之上,佳肴琳琅满目,或切菜如飞,或烧灶炖肉,炊烟袅袅升起,香气四溢,整个百毒谷都弥漫着浓浓的烟火气息,忙得不亦乐乎。
老闫头手持一精致餐盒,高声呼喝:“新来的,将此盒送至主院,须得快些,若是迟了,我便给你下毒,让你三日三夜难以站立。”
“善哉啊师兄,我必当‘嗖’然一息之内送达。”
老闫头笑骂一声,“你小子……”
旁侧厨娘面露惋惜,“哎哟,这松茸可是阿悬所钟爱,怎么能随意掰作两半?那边那位,我叮嘱多次了,芝麻糖糕需得适中其甜,这么齁人,你想要害人性命吗?瞧,都焦了……”
老闫头闻声疾步上前,一把夺过焦黄的糖糕之盘,辩驳道:“阿悬新醒,口中定觉清淡,今日这芝麻糖糕,非甜不可。且说,此非焦矣,乃是火候恰到好处。”
话落,他复又擀面烧火,忙碌起来,口中尚叼着那焦黄的糖糕,咀嚼有声。
主院之内,水寂策等数人围坐一桌,满面笑意,口中念念有词,手上动作亦是不停。
一新弟子手捧松茸炖鸡而来,水寂策起身接过,置于月悬之前,并亲手为她舀取汤中精华。
“此道菜肴,你往昔最为喜爱,香而不腻,鲜美至极。来,且尝尝看,今时与十年前相比,有何异同。”
月悬端坐于毛绒厚垫的木凳上,双手接过瓷碗,轻舀一口,细细品味。
在座六人皆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嗯……”月悬微皱眉头,“我怎么觉得今年松茸之形较小?莫非无人照料,任其自生自灭了?”
水无尘稍显心虚,收回视线,为她夹了一筷笋丝,“自你昏迷之后,后山那片药田,皆由辞影负责照看。”
“噢……”月悬咽下笋丝,“师兄果然越发善于言辞,不过,弟弟啊……”她目光转向旁侧,“是否该解释一下呢?”
月辞影埋头用餐,咀嚼甚速,无暇言语。
月悬淡笑出声,而后倒了杯清水,站起身来,对着首位恭敬行礼道:“我之所以能有今日修为、本领,乃至安然苏醒,皆仰仗师父之大恩大德,引领我于苦海之畔。今日虽仓促,但诚心未改,故以水代酒,愿师夫福寿如东海之水,永不枯竭;寿比南山之松,永存不衰。”
言毕,她举杯一饮而尽。
水寂策目光闪烁,亦倒满杯酒,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阿悬,过往仇恨已了,今后你当为自己而活,快乐无忧,勿再为琐事烦扰。”
月悬眉眼含笑,声音甜美,“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她再次起身,手捧清水,“合禹师伯,多谢您前几日……当时为我遮掩,让我得以放下心中重负,完成那重大心愿。若无您的理解与支持,我今日心境恐将不知飘向何方,陷入何种困境。愿您福寿双全,清闲自在,事事皆能如己所愿。”
话音刚落,她再次举杯,畅快饮下。
合禹面带笑容,但眼神中却透露出深深的后悔与心疼,“我当时答应你之后,便暗自下定决心,若你那日未能安然归来,我便以死谢罪。阿悬呐,你为了大义,不惜毁掉终南楼传承数代的传家珍宝,孤身涉险,我彼时心中万般为难……”
“师伯当时无论作何选择,皆会陷入两难之境。我虽有难以启齿之隐,苦衷深沉,却令师伯陷入为难,心中实感愧疚。我……”
合禹接过茶水,温和打断,“阿悬,我皆能理解,无需自责。你刚刚苏醒,情绪不宜波动过大,还是早些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