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南方的雨水开始充盈,北境的小麦开始沉甸甸地向泥土坠去的时候,从京城紫微宫来的迎亲队伍,就从永泰门一直绵延到了定襄王府门前。
云中的百姓像蜜蜂围簇着鲜花一般,挤满了中轴线的这条长而宽的大街,比往日还要更加期盼见到定襄王府的小郡主。
都说云中乃是皇后之乡,可向上追溯,最近的那一位都还要隔着三百年的烟云,想要最近距离地亲眼看见当今的皇后殿下,唯有眼前当下了。
凤冠很重,压的姜芙圆后脖颈疼,宫里来的管梳头的孃孃还在调整凤冠的高度,镜子里的小郡主已然昏昏欲睡,眼睛都睁不开了。
怪只怪昨天夜里太兴奋,同阿爹阿娘说话说了大半宿,今早天还青蓝着,就被喊起来梳妆打扮,穿戴上皇后的凤冠霞帔。
姜持钧抱臂倚着门看妹妹,若把他平日里欺负妹妹的嘴脸忘记,只看他清俊爽朗的面庞,再加上一双水润润似含情的眼睛,倒是位人人称赞的好郎君。
他去岁自己给自己定下了亲事,女方是太原府人,出身并不显赫,可却能文能武、强的可怕,简直让他仰望。
定襄王两口子在儿子的婚事上并不执着,姜持钧喜欢就好,这桩婚事便定下来了。
姜持钧看着镜子里的妹妹,分明是盛装的打扮,可他眼里却还是一个满脸黑泥、瘪着嘴巴号啕大哭的女娃娃,怎么看怎么觉得傻。
这样的一个傻妹妹,怎么就突然要嫁人了呢?
他抹抹眼泪,温情脉脉地问向姜芙圆,“你穿这么厚的衣裳,戴这么重的帽子,我怎么背得动你啊?”
姜芙圆脑袋不动,眼睛斜过去看他,“你背不动,就叫大哥背。”
“可别了吧,大哥爱干净,等会你哭的稀里哗啦的时候,鼻涕眼泪全抹他身上,大哥还愿意背你?”
“自然愿意。大哥又不是你。”
兄妹俩像两只斗架的鸡,你一言我一语,小扇小盏见怪不怪,宫里来的女官、宫娥许久没见过、听过这么家常的言语,各个都笑弯了眼睛。
到了出门的时候,姜持钧还是乖乖地背过身去,弯腰扎了个马步,把妹妹驼了起来。
定襄王姜屿还在宴客,今次嫁女,定襄王府不仅在府中设宴,门外魁星楼大街上,也都摆上了流水席,百姓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场面热闹堪比过年。
苏盈月在一众女眷的陪伴下,红着眼圈来陪女儿,彼时女儿乖乖地伏在姜持钧的背上,一只手垂下去,牵在了阿娘的手里。
“阿娘,若是不能回门的话,你要写信给我——千万要把我挂在心上,若是在家里苦闷了,多跟姨母婶婶聊聊天,去瀚海也行,云家的姨母说话很好听……”
“姥娘那里你也要多多的去,要是阿爹气你了,你就回姥娘家多住几日。好在二哥哥也快要成亲,家里能热热闹闹一阵子……”
要出嫁的女儿絮絮叨叨,把昨夜同阿娘说的话又翻来覆去说了一遍,还要叮嘱阿娘,千万要把她的花鸟虫鱼、她的小院、她屋子里的宝贝照顾好。
“大呲花跟着我走,小旋风孤零零一只狗在家,少不得要寂寞无聊,不如叫他跟二哥哥去打仗——”
苏盈月本来眼圈红红的,闻言哭笑不得,拍拍女儿的手,笑骂:“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这儿惦记猫儿狗儿的!老实趴着。”
姜芙圆吐吐舌头,又探过头交待姜持钧:“二哥,你在家里少气点阿娘,我不在家,没人给你求情。等到冬至宴的时候,你带新二嫂来京城看我啊?”
姜持钧不理她,闷闷地嗯了一声,姜芙圆好奇地敲敲他的头,“二哥,你再不跟我说话,我就上马车啦!”
可惜姜持钧还是闷头走路,苏盈月走到儿子的身前默默看了一眼,便也没再说话了。
热热闹闹的女眷们簇拥着新娘子到了王府门前,,姜芙圆才发现,同普通嫁娶的车轿不一样,迎接她的是一辆八鸾在横,帐青缀紫带,车厢树雉羽的重翟车。
前有内侍女官捧册宝,举龙旗,后有禁军护卫列阵候应,富丽堂皇、威严庄重,饶是见惯了军队前行的小郡主,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
周遭的空气也是安静的。
云中的百姓掼是熙熙攘攘的,可在凤辇左近的百姓,在煌煌的天家仪仗之下,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静默。
在姜芙圆踏出王府的那一刻,典雅庄重的礼乐响起,众多女官内侍上前迎接,将未来的皇后扶上凤辇。
凤辇比寻常的车马高大太多,姜芙圆站上台阶时,向身后望去,看到阿娘哭倒在几位伯娘婶娘怀里,阿爹同大哥站在其后,日光晒在他们的眼睛上,紧皱的眉头下,是红红的眼眶。
她安静地望过去,忽然一阵恐慌袭上心头,忽然意识到:她此次出门,不是去草原春猎,也不是去祖父母的陵园踏青,更不是去关市买小东小西。
而是真真切切地,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启一段全新的生活。
于是戴着凤冠的小郡主嘴角向下撇,眼圈就开始红了,定襄王妃苏盈月见状更心疼了,直向她摇头。
“乖儿,发嫁的时候万万不能哭——”
是啊,发嫁这一天可不能哭,要笑着上轿,不然往后的日子可就眼泪多、欢愉少了。
这些道理姜芙圆都知道,可她就是忍不住落泪,阿娘摇头挥手的样子在泪水里逐渐模糊,她觉得泪水是无法控制的,好在这个当口,她的视线落在了二哥的脸上,二哥泪水糊了一脸,可却用了十二万分的力气,把自己的脸挤成了一团,扮了一个无比难看的鬼脸。
像一头乱七八糟的驴。
姜芙圆扑哧一声就笑了,笑的眼泪都欢快起来,阿娘和一众亲朋也都笑了。
“好了好了,郡主的往后的日子啊,好着呢!”
迎亲的车队一直走出了云中城,姜芙圆还坐在那儿垂着头伤心。
耳畔还有云中百姓们高呼小郡主的声音,有人在欢呼里说着,不能再喊小郡主,往后就是皇后娘子啦!
她觉得心里很不服气:难道她当了皇后,就不是云中城的小郡主了吗?
小扇和小盏在一旁坐着,你看我我看你,两个素来恣意洒脱的小娘子,忽然换上了盛装的衣裳,梳了繁复的发饰,当真是不习惯。
“听说,紫微宫屋脊像山、宫墙高大,就连撑着大殿的柱子,粗的三人合抱都抱不过来。”
“那岂不是风也进不来?郡主夜里喜欢听着风的声音睡觉,这下可要适应一阵子了。”
姜芙圆的情绪还低落着,闻言只是抬了抬眼睫,在窗边撑着脸颊说话。
“没有风声,有虫鸣也好,紫微宫规矩再大,也管不到小虫儿头上吧。”
“规矩?您做了后宫之主,岂不是您定规矩?”小扇摩拳擦掌,“从前在王府里,事事您都要听王妃娘子的,如今您成了家,就是您最大啦。”
这倒是一句好话。
姜芙圆低落的心情重新雀跃了起来,视线往官道两边的高山峻岭望去。
一成不变的景色,一如既往的辽阔。
只看了一会儿便昏昏欲睡。
前方就是雁门关,现在回头还能看见云中城的轮廓,也许入了关之后,曲折绵延的大山就会遮住家乡的一切。
姜芙圆忍不住从窗中探头往回看,自起伏的群山中,忽然看到了十几骑高头骏马,纵马的人穿玄青色的战甲,因为离得太远的缘故,只能看见他们星奔川鹜的汹汹来势,渐渐地,这支骑兵的队伍,便与她的鸾车平行。
他们是谁呢,像风一样,提振了她的精神。
姜芙圆目不转睛地看着,可就要入关了,那一支骑兵队伍慢慢放慢了速度,姜芙圆探身出去看,他们在关口的山道上停住,招摇开一张旗帜。
那旗帜上写着守境瀚海四个大字。
原来是鬼方军啊,她曾经看到过云家岗岗的令牌,上头就写着“守境瀚海”的字样。
“瀚海的骑兵为何到这里来?”姜芙圆喃喃地说,又往窗外看去,此时已进关内,那张旗帜、那支骑兵已然消失在山隘深处了。
“说起来,好久没有云家少主的消息了。”小盏也往那个方向看去,感慨着说道。
小扇却想到了前些日子的云家夫人,无限向往,“瀚海是什么样的呢?听说那里一两土二两油,黑深如沼泽,听起来有些神秘,又有些可怕。”
“瀚海啊,比紫微城还要神秘——”小盏感叹着,她看向郡主,只见她凝望着与关外不同的风景,眉头轻蹙着,像是在想着什么。
天子大婚,举国瞩目。从云中到大同,一千八百多里地,一路上凡是皇后下榻、过路、小憩、游赏过的地方,都被冠以了与皇后有关的名号。
皇后的仪仗一路畅通,终于在第七天后,抵达了帝京城。
同云中的苍凉广阔截然不同,中原之地的风貌婉约繁茂,迎亲的仪仗准时在小满这一日赶到了景龙门下。
因为吉时未到,皇后的仪仗并不能即刻入城,此时日光西晒,城中熙攘,禁卫军分列在景龙门大街,肃穆、庄重。
小扇跪坐在姜芙圆的座侧,目不斜视,用极小极轻的声音说道,“郡主,京城可真大啊,这条大街像是能并排行十几辆马车——”
“行道树也很高大,夏日里在下头行走,一定晒不到日头。”小盏也悄声应和着。
姜芙圆很紧张。在入城的时候,内侍们将她所乘坐的这辆重翟车的青帐打开,只留纱帐遮挡。
此时她从纱帐看出去,只觉近处安静,可远处的熙攘似乎能穿透人群,在她的耳边嗡嗡作响。
随行的女官谢共秋在帐外轻声问询道:“殿下,吉时已到,还请您入城,移驾紫微宫。”
姜芙圆闻言轻嗯一声,抬头看了看西移的日头,只觉时日渐晚。
备婚时,她看过大婚当日的安排,吉时入城,先往紫微城明堂祭祖,再前往她将来的寓所飞鸾宫。
原以为吉时必是在早晨,此时却已日头西移,眼看着就要入夜。
莫非皇宫,是在夜间祭祖?
姜芙圆心有疑问,先藏在了心中,乘着鸾车慢慢在景龙门大街前行,沿途的百姓虽有熙攘,却并没有太过放肆的声响,果真是一座知礼知节的城市。
不知走了多久,皇后仪仗才到宫门下,姜芙圆从纱帐中看过去,只见众多朝臣拜伏门下,传旨的内侍高声宣读圣旨,少顷,皇后的仪仗才被迎进了紫微城高耸巍峨的宫门中。
同她脑中既定的环节不同,她并没有被引领至明堂,而是直接被奉迎进了飞鸾宫,女官宫娥一路搀扶着,将她送入了殿中,姜芙圆心中忐忑,连飞鸾宫外的景观、陈设都不曾留意,便被安置在了大殿里的宝座上。
周遭又回复了安静。
天色已晚,宫娥们静默着点灯,一盏一盏地,将整个飞鸾宫点亮。
姜芙圆很怕太亮的光,好在皇后的寝殿足够大,灯火再多,也不过使殿中颜色昏昏黄黄。
像是看出了她的忐忑与紧张,谢共秋轻轻走上前,轻声道:“只因吉时偏晚,您入城的时候,陛下已然携百官在明堂祭祖,这一时正是含元殿摆宴的时候,陛下接受群臣祝酒之后,便会摆驾飞鸾宫。”
姜芙圆感念一笑,心中却觉得失落:她参加过塞外的婚仪,新郎亲迎不说,还要与新娘在宴席上共同待客,喝酒时,还要在篝火旁看草原的汉子跳舞,无比热闹喜庆。
而在这里,好像并不需要她。
紫微城要的,仅仅只是一位皇后。
也许是谁都行?
姜芙圆想到这里,忽觉一阵森寒自脚底升起,慢慢向上攀爬着,像一条冷冰冰的蛇,所过之处,生了密密麻麻的细栗。
她轻轻跺了跺脚,企图将这条森寒的蛇甩掉,可惜始终无法摆脱,令她凄神寒骨,无法安宁。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到新月挂上了殿角、小虫在墙根鸣叫,等到她闭眼垂头,暗自打起了瞌睡的时候,忽听得外头有内侍传令,嗓音森冷。
“陛下驾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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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困锁青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