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忙跟了上去,一边追着他跑一边提醒道:“您得先换身衣裳。”
贺少瞻这才想起自己穿的是家常服饰,不适合出门,又疾步转回自己院中,换了一身。
刚迈出仪门,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把他贺少瞻拦住了。
只见武安侯府贺老夫人在一众丫鬟的搀扶下出来了。身旁跟着的有高苓,有云盈盈。
侯府老夫人见了他便道:“你这孽障又要往哪里去?”
显然,侯府老夫人是知道他要往哪里去的,所以骂他“孽障”。
贺少瞻目光却扫过高苓和云盈盈,知必是二人拦不住他,便向他祖母通风报信了。
往日他很少主动提及姜玉初,以免不虞,当下突然心中有一明镜映照似的,当着众人的面,毫不避讳道:“我去找玉初。”
退婚后,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说要去找姜玉初,不是放在心里想想,而是告诉所有人他还想去找姜玉初。
他从不把身边人往坏处想,只觉得女孩子们之间吵吵闹闹是常有的事情。譬如他知道高苓和姜玉初不和,但一直只当是年轻女孩们之间相互较劲。再比如姜玉初不喜欢云盈盈,他何尝不知道?但一个是未婚妻,一个是救命恩人,哪个他都不愿意偏帮,只尽量调和。
直到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从前错了。女孩子们之间的吵闹算不得重,但致命。
如果没有这些女孩们之间的较量,他和姜玉初还好好的,可以随时去找她,光明正大地去找她。
如果没有高苓或云盈盈通风报信,他也不会被拦在仪门外,因为想去找姜玉初而被骂“孽障”。
众人没料到他人还站在仪门外,竟就这么毫不避讳地说找姜玉初。
早有奴仆见状,赶紧摒退无干人等,以免小侯爷所作所为传了出去。
贺老夫人更是皱眉。
若是以前便罢了,知道雪蘅向姜府提亲了却还这样说,传出去了侯府的脸面呢?难道天底下就姜玉初一个好女郎了?
贺少瞻和姜玉初好时,贺老夫人就不大喜欢姜玉初,倒不是姜玉初哪里不好,而是贺少瞻对姜玉初言听计从,这一点让贺老夫人很是不满,侯府小侯爷怎么事事依顺一个女郎!
现下这状况,贺老夫人更不愿意贺少瞻胡乱作为了。便道:“你们都退亲了,该避嫌才是,怎么能再去找她?”
贺少瞻把心里憋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她一定还在生我的气,我道个歉,她就会原谅我了。”
他想得简单:她若低头,自是人人欢喜;她若不低头,他就先道歉。总不能真把她让给别人。
他和姜玉初什么关系,雪蘅还能比得过他?只要他主动求和,姜玉初肯定选他!
贺老夫人当即喝道:“糊涂!哪有退亲再结亲的道理!”
贺少瞻被喝懵了一瞬,看着贺老夫人为首的乌泱泱一群人,忽然一阵气血涌上来。
原来他祖母根本没有想过再结亲,那之前那些好言好语都算什么?都算哄他的?
“您之前明明不是这么说的!您说等她想通了,她还是会觉得我更好,她还是会嫁到侯府来……”
贺少瞻说到后来突然停了,眼看高苓和云盈盈等人一脸不成器地看着他,更觉悲哀了。
仪门像是条分割线,仪门内都是他的敌人。
原来除了他,人人都认定不可能了。
贺老夫人目中精光闪过,拿孝道旧事重提:“她既不能生儿育女,还不同意纳妾,难道你想让侯府断送在你手里?”
贺少瞻脸色白了又白。
每次讨论这件事,最终结论都是一样的。
尽管云盈盈后来改口,说是误诊,但贺老夫人认为不能拿侯府的未来开玩笑,万一姜玉初真不能生,那未来伯府就会断送在他手里,便一力促成了退亲事宜,后来没少安慰贺少瞻,让他放宽心。
但实际上,贺老夫人只是稳住贺少瞻,并非定要姜玉初做孙媳妇。若姜玉初妥协了,同意纳妾,她自然接纳这样的孙媳妇;若不妥协,那这种善妒的女郎,侯府也不乐意要。
贺少瞻不是没想到这一层,只是不愿意深想。
他更愿意多想皆大欢喜的结局,希望姜玉初能松口,也希望姜玉初未来能生儿育女,这样他不用纳妾,姜玉初高兴,侯府也不会断送在他手里。
可变成二选一,他便犹豫不决,哪个都不想放手。
现在他后悔了。
后悔当初特意把云盈盈喊去把脉开方子,后悔那时想要显示一下云盈盈这个大夫的本事、好让姜玉初别小瞧了云盈盈,更后悔听信了祖母等人的话,倚仗着他们给的信心退了亲。
早知会这样,他宁愿婚后再吵闹,也好过现在煎熬。
但无论如何,他都要亲眼去看看,亲口问问姜玉初。
贺少瞻避而不答断送不断送侯府的问题,只说得轻巧:“我看看就回来。”
但贺老夫人何其精明,知道他这一去,十有**要跟姜玉初求和。眼看姜玉初这条路走不通,贺老夫人换了个方向,厉声道:“今日姜府好事,你这一去,难道想我侯府和雪蘅结怨吗?”
雪蘅是在圣上面前说得上话的权臣,别说侯府,便是当今首辅也得给他面子。
这样的人去姜府提亲,前未婚夫却上门找姜玉初,那不是打他的脸?
贺少瞻自然也知道其中厉害,果然背影一顿,一时未走。
贺老夫人这才松了口气。
自己的孙子自己清楚。
作为侯府嫡长孙,贺少瞻少年心性,行事不够稳重,容易意气用事,这是少年人的通病,但遇到与侯府相关的事情,他依然会承担起该承担的责任。
退亲是如此,今日以雪蘅之名将他拦在仪门前也是如此。
可贺少瞻这回却未能如贺老夫人的愿,他转身看向贺老夫人一眼,突然跪下了,给她磕了个头:“祖母见谅。”
磕了头,起身便走。
贺老夫人心中一紧,贺少瞻很少忤逆她,竟为那姜家女如此!难道他真存了非她不娶的决心?
贺老夫人想到许多,一时气血涌上来,又气又惊,还带着点故意要给贺少瞻看的成分在,竟直挺挺倒了下去。
身旁一众人不由呼喊起来,好一阵兵荒马乱。
贺少瞻听到身后动静,回头看时也唬了一大跳,连忙奔了回去:“祖母!”
把家中长辈气到昏厥,非同小可。
贺少瞻好容易在“侯府未来”的大是大非面前昏庸一回,最终因贺老太太气倒而终结,没去成姜家。
不仅没走成,还因气坏祖母,被武安侯罚跪祠堂,要他在列祖列宗面前好好反省。
反省他作为嫡长孙,却执意要娶一个不能生的,这是要断送祖宗基业。
反省他不顾雪蘅的权势,竟然想和他抢人,这是要断了侯府今日荣华。
反省……
反省诸多事项。
可贺少瞻反省反省着,就反省到姜玉初身上了,反而反省自己不该冷了姜玉初许久。
也许是她看自己太冷淡,所以寒了心?
万一她寒了心,真要嫁雪蘅怎么办?
如果当初没退婚就好了,如果自己没信祖母的话就好了,如果……
祠堂里寒冷而幽深,贺少瞻一时心境更凄苦,后悔与不安,足足折磨了他一夜。
跪满了时辰,已是第二日天明时分。
好在他常年习武,身体底子好,只觉饿得慌,从厨房顺了个饼,这回不走正门了,翻墙出去了。
天蒙蒙亮,路上行人稀少。
姜府门前大门紧闭,只有东边开了个角门,看门的几个门子正围在一处闲聊。
一个说:“昨天你得了大彩头了,怎么说也得请我们哥几个吃一顿。”
另一个回:“老爷高兴,府里哪个没得赏?你不也得了,怎么就逮着我,非让我请客?”
旁边又一个道:“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雪大人来时,身后那大个子护卫扔了你一袋银子,大家可都看见了。”
这一个便道:“谁叫你们躲懒去了?我可是在冷风里站了两个时辰才会遇到这种好事……”
几人面带嬉笑,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喜色,姜家水涨船高,看门的自然也得意,志气都比平日要威风。
忽然见到贺少瞻,几个门子相互对视了一眼,立刻收敛了嬉笑。
贺少瞻早听到了,只觉得喉头发紧:姜尚书很高兴,阖府欢喜,那姜玉初呢?他不敢深想。
“劳烦通报一声,我想见你们小……姜大人。”
贺少瞻略等了一等,不见他们动,才客套了一句。他说要见姜尚书,其实想见的是姜玉初,这个道理谁都懂,但谁都没明说。
往日这些门子见了他,不用他开口,早就会飞奔入内提前去通报。
今日他说完这话,门子面面相觑,竟一个都没动,相互推搡着让去通报。谁都不想触这个霉头。这种时候谁想见贺少瞻啊!
现在撇清干系都来不及,他还光明正大的往姜府来,万一雪蘅知道了,再搞黄了婚事,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眼见贺少瞻脸上神色有了不虞,大家才推出个门子去通报了。
这些门子都很有眼力见。若换了平时,那铁定一早就把人先请进去喝茶了,现在剩下的几个门子却挡在门口,卯足了精神要把人看住,除非老爷放人,不然今天一只苍蝇都别想飞进姜府。
贺少瞻昨天跪了一宿祠堂,凄风苦雨,一大早来找姜玉初却被门子轻视,少年人的自尊心几乎摇摇欲坠,只觉得姜府门口的地砖石头都烫脚。
等了大半天,那通报的门子终于出来了,贺少瞻低头就要往内走。
那门子却拦住道:“我们老爷今天有事出门了,小侯爷您有什么话先告诉小的们,等我们老爷回来了,我们定然传到话。”
看门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府里老爷出门没出门,更何况进去通报了这么久!
这是委婉的拒绝,姜尚书不见他。
贺少瞻尴尬地停住,顿了顿,忍着门子们异样的目光道:“你们小姐应当在家吧?我见她是一样的。”
那门子作出卑微状态,嘴上却道:“很不凑巧,我们小姐刚刚出去了。”
贺少瞻再也问不出口姜玉初去哪了,因为知道问出来就是自取其辱,一切都是借口。
那门子见他站在门口,脸色难堪,不免有些唏嘘。小侯爷往日常来,都是熟惯了的人,本应直接请进去,何曾被左拦右拦,拦在门口就是不让进?
“这几天府里忙着和雪府商议事情,很是忙,只怕老爷回来了也没时间,您看……”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贺少瞻一言未发,转身就走。
直到走远了,门子才松了口气,摇了摇头,转身入内。
书房内。
姜尚书道:“以后贺小侯爷再来,一律不见。”
门子应了,下去了。
姜尚书转头又问:“小姐在做什么?”
“苗府苗小姐一早过来了,咱们小姐正在陪她。”
姜尚书只道:“这件事不用特意跟你们小姐说,她该做什么做什么,不用管其他。”
话说苗雁来姜府,抬了足足两大箱子的首饰布料并一些小玩意,送给了姜玉初,为他日嫁雪府作准备。
两人相见,聊了许久,姜玉初才送她出姜府。
苗雁的嘴一路上就没停过,此刻笑话她:“……坏事降头上你倒淡定,好事上门怎么就心慌了?我还一直当你荣辱不惊呢。”
姜玉初:“我不是慌,只是担心有什么意外。”
苗雁:“呸呸呸,你这叫否极泰来!没有之前那些糟心事,雪蘅还不一定知道你呢,指不定就是因为你出名了,他才发现京城还有你这号人的,然后一打听,哟!这姜尚书家的小姐又貌美又有才情,刚刚好是他梦里想找的……”
姜玉初脸上有点发烫,忙打断她:“你少看些闲书,都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苗雁哈哈大笑:“总之,我只有一句话,你要记着。”
姜玉初以为还有什么忠言,赶紧认真要听。
只听苗雁笑着打趣道:“苟富贵,勿相忘。”
姜玉初笑着就要拧她,因为知她说的“富贵”二字并非单指钱财,指的是钱财与权势,更指的是未来的“雪夫人”这个称号。
苗雁往前一窜,躲了过去。
姜玉初落在后头没拧到,便道:“你再笑我,我就不让你进来了。”
苗雁回过头来,眼珠一转,笑意更欢乐了:“不来就不来,以后我不来姜府,只去雪府找你,如何?”
“……”
苗雁见她作势要追,赶紧提起裙摆,三步当一步跳远了:“好好好,别送了,我自己回去,等有空了咱们再见。”
姜玉初这才作罢,与苗雁分别后,便转身回自己的院子,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自个儿笑了一声。
意识到自己莫名其妙的笑,赶紧又收敛了一下,正了正表情。
冷不丁有人声在头顶响起:“你真答应了?”
姜玉初吓了一大跳,抬头便见贺少瞻从墙头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