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沅刚到国公府时,虽病得昏昏沉沉,却也第一时间寄了封家书回去。
远在江阜的颜氏夫妻听闻颜沅的打算后,简直是又好笑又欣慰,索性送了几位染布的师傅过来,随她折腾罢。
这日,从江阜来的人到了,颜沅禀过苏老夫人,出府购了个宅子,将人都安顿下来。
江篱前几日也送了书信过来,说是绥都内有一家如意染坊打算卖出。二人今日相聚计划着买下,遣了小厮去问,对方却避而不见。
忙活了大半日,颜沅才回到国公府,虽收购染坊的事进展不顺,可颜沅的心情还算不错。
母亲在信中告诉她,如若顺利的话,颜沅的兄长颜南轩上元节后便会入绥都。
如此算来,她只需在国公府呆半年就能与兄长相聚,怎能不令人心情雀跃?
将近酉时,闲来无事,颜沅就出了昭雪居,在国公府里四处逛一逛。
国公府后院有一处莲池,莲池旁一假山,山后粉壁置石,以石为绘,颇有意境。
颜沅踩着鹅卵石小路,沿着假山的小路走过来,刚转了个弯,便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
他和苏晟差不多大,穿了身圆领团花华袍,正站在假山后,一脸哀怨地望着满渠红莲艳。
明明是小孩儿模样,却作老成之态。颜沅拿帕子掩着唇,嘴角不自觉弯了弯。
小男孩倒是警觉,猛然回头,“谁!?”稚嫩的脸配上厉声呵斥,倒也有几分唬人的气势。
但瞧着他眉眼轮廓,颜沅感觉有些熟稔,在心中对其不自觉就增了几分好感。
她以为这是旁人府上来做客的小公子,可能是迷路落了单,才走到这处偏僻地,她就走了过去。
颜沅回首,向昭雪居的方向比了下,“我就住在那处。”
小男孩努了努下巴,“哦”了一声,随后接着问,“那你偷看我干嘛?”语气颇为傲慢无礼。
颜沅本来想直接问他是不是迷路了,打算给他送回去。可见这小孩气势嚣张的模样,她便也学着他的语气,慢悠悠地说,“何为偷看?再者,你没看我,又怎会知我在看你?”
小男孩霎时被气得双颊涨红,连说话都磕绊起来,“你你你……竟敢!”
青黛在一旁忍着笑意,她家娘子又开始逗弄小孩了。
颜沅微微俯身,她不和小孩子过多计较的,“你怎么不开心呢?”她眉眼温和,看着对面的小男孩。
颜沅态度变化得太快,倒叫姬懿搞不懂。在宫中大家都哄着他,没人与他作对,就连母妃对他也是从不发火,今日倒被个陌生人挤兑了一句。
可唯独这个陌生的姐姐直白地问他为什么不开心,加上这个姐姐长得眼熟,虽然没有母妃好看,他撇了撇嘴,小声嘟囔着说,“告诉你,你又没有办法。”
此处偏僻安静,姬懿的话清清楚楚飘进颜沅耳中,她“哦”了一声,随后轻飘飘地说一句,“那便算了。”
语毕,她转身,丝毫不犹豫,马上便要离开。
姬懿一时愣在原地,反应过来后,他便急了,下意识跑过去拦在颜沅面前。
颜沅停下脚步,笑意盈盈地歪头瞧着他,好整以暇等着他说。
姬懿虽生于深宫,可他向来被皇帝和柔妃保护得很好,小孩子还是有几分天真的,他便索性一股脑地说了出来,“我父……亲不让我经常出来玩。”
说完,他就抬着下巴看向颜沅,看颜沅还能怎么说。
颜沅闻言自然地点点头,随后反问道,“那你现在不是出来了么?”
姬懿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这个姐姐长得好看,不过脑子好像不大好使,说的这不是废话吗。
颜沅顿了顿,见姬懿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嫌弃,她轻声细语,“既然因为不能出来玩才不开心,那如今已经出来到国公府玩,为何还要想这些糟心事,珍惜当下不就好了么?”
姬懿小小年纪却很聪慧,他闻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觉得颜沅说还是有点道理的。
颜沅想起了自己最初过来的目的,遂然问了句,“小公子,带你来的人呢?”
他晃了下小脑袋,不愿意告诉颜沅,说了是谁带他来的,颜沅就知道他是皇子了,小眼球转了转,他答非所问道,“我小名是团团。”
团团啊。
颜沅微愣,知道这位小公子是不想让人认出身份,随后,她轻笑道,“真巧,我认得一个人,她小名是圆圆。”
“殿下——”
“表姐——”
稚嫩焦急的童声响起。
颜沅回头,第一眼便望见从假山外走来的苏衡。同往日的清贵模样不同,他似是刚从府外而归,一身素纹墨色长袍,腰间坠玉,发丝高束,发尾随风,平白添了几分慵懒随意。
倒也不似从前那般不可接近了。
“表姐,表姐!”
自来熟的小萝卜头苏晟扑到了颜沅身上,颜沅这才发现他的存在,小萝卜头委屈巴巴,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用控诉的眼神望着她。
颜沅一阵心虚,连忙打个哈哈过去,问他怎么来了。
这也不能怪颜沅,毕竟有苏衡在的地方,君子濯濯,烨烨其光……属实很难注意到其他人。
与颜沅这个表姐打完招呼后,苏晟就拉着姬懿走了。
原是小皇子到国公府上做客,同苏晟这个伴读玩伴呆在一处,玩着玩着却不见了踪影,小萝卜头急得寻了刚回府的苏衡来。
这倒也说通了,皇子才难出宫,到国公府也因着苏衡是皇亲。
“这是柔妃娘娘的五皇子,算起来也应当唤你一声表姐。”
颜沅抬眸,见苏衡也缓步而来,立于莲池边,他又恢复了从前的端正模样,好似刚刚初见时的随意只是颜沅一抹错觉而已。
天色已晚,既遇见了,两人便一起往回走。昭雪居和寒霜局的距离不算远,都在四喜堂后面,二人也是同路。
回东院的路要走过那段不短的曲廊,天色渐渐暗下来,晚风微凉。
廊院亭桥,雕梁檐角,都因被落日余晖渲染。富丽堂皇的国公府失了几分平日的庄严肃廖,平添几分安详静谧。
一路上,有些尴尬。
毕竟不大熟。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
略微交错的呼吸、偶尔衣袖的摩擦轻响声在此刻格外突兀。身旁男子身上清冽的松香时不时随着缕缕晚风飘到她面前。
颜沅突然想起,前几日的事表哥怎么没告诉外祖母?思绪随意飘着,她悄悄侧头,望向他。
视线却被捉到了。苏衡脚步微顿,等了下颜沅,等她与他同行时,他率先开口问道:“身体好些了吗?”
在他的余光中,颜沅一双杏眸明净清澈,灿若繁星,五官柔和精致,肌肤如霜胜雪,身姿纤弱。
是好看。
不过一举一动都透着股机灵劲儿,病好了,连步伐都带着轻快。
那他当初到底怎么看出来她乖的?
况且刚才他也听到了颜沅对姬懿说的话,这便是她喜欢出去玩的原因么——不拘俗事,尽兴而已。
颜沅点点头,“已经大好了。”她犹豫了几瞬,还是小声问了句,“表哥,受伤了么?”
已绕过曲廊,前面便是昭雪居,苏衡停下步子,侧头望向颜沅,他眼里闪过几丝诧异。
他刚回府,没人知道。
颜沅:“我常年喝药,对味道很敏感。表哥,早些回去休息吧。”
告别后,颜沅带着青黛过了昭雪居的门,回头却见苏衡还未走远。
她眉眼弯弯,轻轻笑了下,“表哥放心,我不会告诉外祖母的。”
似乎是为了与昭雪居的名相呼应,院旁两侧种了几棵天女花,纯白的花瓣似雪若絮。
此刻颜沅正站在树旁。穿着浅青色层染绸缎月华裙的小娘子,迎着漫天星星点点纯白的花,她巧笑嫣然,脸颊上绽开两个小小梨涡,容色皎滟,眸子里闪着狡黠的光。
苏衡倏地晃了一下神,他听见自己说,“天凉了,回去罢。”
*
一封书信自青州而来,快马加鞭送至东宫中。作为太子幕僚的苏衡变得更忙了,苏老夫人隔几日就要念叨一番苏衡不常回府,忙得瘦了。
颜沅也收到了信儿,如意染坊的赵老板同意将染坊其卖给颜氏,不过有个条件,要颜沅帮他接一个人。
“这还不简单?派人个去,再接回来,就好了啊。”紫苏叉着腰,有些不解地看着一旁愁眉苦脸的江篱以及陷入沉思的颜沅。
江篱用手托着下巴,说了句,“傻紫苏,哪里有这么简单的事啊,人家还说要你家娘子亲自去接呢。”
紫苏不解道:“为什么啊?”
江篱:“说不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紫苏拧着眉头,又问:“那换一家买不行么?”
颜沅出声解释,“如意染坊是绥都内除宋家染坊外最有名气的,坊内有许多精通染布之道的师傅,若直接买下来,以后行事会方便许多”
“那怎么办?”
颜沅下定决心,道:“我去。”
“不行!”江篱、紫苏齐齐喊出声来,紫苏快声道:“娘子好不容易到了绥都,怎能再去颠簸,万一生病了可怎么办?”
颜沅声音轻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没事,赵老板要接的人是他的独女,赵贞娘,青州知州的夫人。青州离绥都不远,也就大半日的路程。”
江篱说:“我同你一起去罢,互相也能有个照应。”
颜沅摇头,“你不是新开了家酒楼么,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就在绥都好好看着罢。说来那家酒楼我还出了钱呢,可别叫我亏了本。”
江篱纠结万分,陷入了两难境地,上次打听过才知道想买如意染坊的人有许多。赵老板是靠刺绣起家的,又仗着女婿是青州的大官,在生意场上混得很不错。
这家染坊对他来说,可有可无,有是锦上添花,没有也不影响本家的生意。
他想卖,在众多卖家中却偏偏联系了颜沅,想来是消息灵通打探到颜沅住在国公府,求颜沅去接人,背后怕是另有深意,只不过现在还暂且看不出。
紫苏皱着眉,又想起来一事,“娘子你想得倒不错,可庄嬷嬷指定不允,再说,老夫人能同意吗?”
颜沅垂眸,外祖母么,自然是——
“不行!一个刚及笄的小娘子怎么能到处乱走!?”刚刚赶走了不知天高地厚想去青州探望友人的外孙女,面对颜沅的甜言蜜语,苏老夫人简直是不为所动。
这些时日她算是发现了,颜沅瞧着乖巧,但也喜欢出府去,真不愧是自己女儿养出来的。
一旁的常嬷嬷正在给苏老夫人按着肩膀,看着苏老夫人微微动怒的模样,她失笑道:“夫人倒是许久都没这么担心小辈了,倒还像当初大姑奶奶在家时呢。”
提及女儿,苏老夫人神色一瞬间就温和下来。
如今国公府上确实没有需要她成日惦记的小辈。儿子都长大了,各自有了家室,她这个婆母再多管反倒惹人烦。孙辈呢,又都有各自的亲爹亲娘管着,也没有不省心的。
也就独有个苏衡,亲娘是公主,一年到头见不到几回面,和亲爹关系不好,见面就罚。可苏衡省心,没什么事。
如今又添了个颜沅,事事都需要她看着,但小丫头也每日都来四喜堂陪她这个老太婆。
见苏老夫人神色缓和,常嬷嬷接着说:“姑奶奶刚及笄时不也总溜出去玩么,”她打趣道,“那夫人怎么睁一只眼闭一眼就过去了,也没管管她?”
苏老夫人冷哼一声,“我也后悔,若是当初管她,说不定她也不会迷了心般,非要嫁去江阜那么远的地方。”
常嬷嬷哎呦一声,“夫人,虽说颜家身份是差了些。可您说,与咱家姑奶奶一般大的,”她压低声音,“哪个有她过得顺心?”
苏老夫人眼皮抖了抖,心中已松动许多,她早就不怨了,如今也只是嘴上提提而已。
可不是么?当初同苏宜姝交好的绥都贵女,又几个顺意的,大多数不是与小妾斗,便是忙着料理中馈,绵延子嗣,被磋磨得失了亮色。
就拿国公府来说,她还算是个仁善不管事的婆母。大儿子,大儿媳常年冷战,大儿媳是公主,想管也管不了,就是可怜苏衡打小没母亲陪着。
二儿子,二儿媳关系倒还可以,可陈槿又过于死板,比她这个老太太还迂腐些,同儿媳公孙氏关系闹得别别扭扭,不大好看。
三儿子呢,虽不是自己亲生的,可他生母早逝,养了这么多年倒也有了情分。只可惜他总偏宠小妾,惹得宋淑慎总是来告状。
这么一想,自己女儿过得还真不错,除了十五年前遇了些波折外,也算顺遂了半辈子。
想着想着,苏老夫人语气放缓,叹道,“沅丫头和宜姝又不同,她那心疾始终是个隐患,身子又弱,再说,也没个人去管着她……”
正说着,令夏就打了帘子进来,她俯身笑道:“老夫人,世子来看您了。”
苏老夫人很是惊喜,余光瞥见窗外昏暗的天色,心头浮上些许不解,喃喃道:“……怎么这时候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