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彩声响彻整个堂子,台下赤着脚的异域舞女已经在来回踱步——等不及要上场了。
颜沅心跳如鼓,却也只好跟着摘星楼侍女匆匆下了台。
走进后室前,她甫一回头,台前人潮依旧拥挤,惊艳亦或是赞叹的目光齐齐望过来,门口已没有那人身影。
“阿沅,怎么了,可是心口不舒服?”江篱见颜沅下台,远远便迎了上去,握住颜沅冰凉的手,她蹙眉,发现颜沅愣神许久。
“我好像见到表哥了……”
“啊?”江篱愣了一下,颜沅没有表哥啊,随即反应过来颜沅说的应是国公府的公子们,她神色放松下来,不是颜沅心疾犯了就好。
她将颜沅推进换衣服的内室,语速飞快,“放心吧,你今日的妆容遮掩了眉眼,”说话间,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自信道:“就算是颜南轩,都认不出你这个亲妹妹。”
颜沅闻言失笑,这两人天生不对盘,一见面就吵。她兄长一个温雅书生每次都会被江篱气得面色涨红。
听江篱这样说,她心中的石头也放了下来,只见过一次面的表哥……应当没认出来她吧?
片刻后,颜沅换上来时的衣裙,洗净妆容,又变成了那个乖巧柔弱的清秀美人。
她掀帘而出,见江篱拘谨地站在窗边,一言不发,仰头望天。
江篱向来随心所欲,很少见她这个模样,颜沅眼睛弯成了月牙,“才过了多久,你今日是怎么——”
话还未说完,颜沅余光便瞥见了一袭银灰色的锦袍,其后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修长的手缓缓抬起,轻叩门扇。
苏衡长身玉立于门侧,裹霜携雪,清傲之姿,他眉眼微敛,此时望向颜沅,神情淡淡,“表妹,回府么?”
颜沅:“……”
*
回府的马车上,颜沅坐立难安,因着刚刚的一舞,她呼吸还略微有些急促。
而她对面的苏衡看起来却十分自然,好像马车上根本没有这个颜沅这个人,可谓从容至极。
似是察觉到颜沅的紧张,苏衡揽起衣袖,拿出马车上配备的白釉茶具,给颜沅斟了一杯茶。即使是这样的动作,他做起来也是行云流水,一举一动透着清雅细致。
小案之上,苏衡将茶杯向颜沅那边轻轻推过去。
为了缓解尴尬,颜沅半仰起头,乖乖地朝苏衡笑了笑,礼貌道:“谢谢表哥。”
语毕,她伸手去拿。
可她动作过快,苏衡的手还未完全撤回。
清辉月色高悬于葳蕤枝桠之上,马车路过街头拐角处一棵参天岩桂,馥郁的桂花香气悄悄弥漫在夜色中。
二人的指尖轻碰了一下。
颜沅的手很凉,碰触温热的那一瞬间,她慌乱地拿过茶盏,两只手齐齐端着,随即垂下眸子,小口嗫着茶水。
苏衡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随后也收了回来。
适才,他与王逸之已经离开,但想起此处人多杂乱,恐这个“贪玩”的表妹遇到什么危险,他才重回摘星楼寻她。
他抬眸,漆黑眸子停驻在颜沅身侧的那把青剑上,率先打破了沉默,缓缓开口问道:“表妹,今日来此为那把剑?”
颜沅点点头,“几年前,在江阜时曾遇到一次,不过没拿到。”又补了一句,“觉得有缘,就又来试试。”
苏衡道:“这是汴州裴氏所制。”
颜沅微愣,她曾听闻过汴州裴氏。汴州裴氏世代为将,声名显赫,本家在紧挨绥都的汴州。
可启元四年,也就是她出生那年,乌蛮国从西北边境打入。裴老将军及两子全部战死沙场,长子妻殉情,次子还未娶妻,只余满门妇孺。
将门世家自有其风骨,裴老夫人拒绝皇帝封赏,带着总角孙辈移居西北边城,祭奠英魂,多年未归绥都。
裴家剑,向来出名。她猜到弄琴坊这把青剑有些来历,没想到竟是裴氏所制。
颜沅还沉浸在思绪中,苏衡却话锋一转,接着说,“今日是国公府的侍卫失职,回府后他们自会领罚。”
敲打,明明白白的敲打。
颜沅不自觉抿了抿唇,拿着茶杯的手也握紧,坐得更加端正。许久,她轻声道,“是沅儿不对,表哥莫要罚他们了……沅儿下次,会注意的。”
苏衡闻言有些诧异,视线掠过颜沅。她垂着头,额间还洇着一抹淡淡的红,是花钿被拭去后,残留下的印子。
今日这事还是需简单提点她一番的……毕竟,国公府的堂妹们没人敢去那样鱼龙混杂的地方。他本打算说一句,这事便过去了,省得她以后更加胡闹,惹出麻烦出来。
可她主动揽责,将事情挑明了说出来。主子犯了错,罚下面的人,这是高门大户司空见惯的威慑手段。纵使他的堂妹们犯错,也是身边伺候的人代为受过。
这个表妹倒是心善且直白。
不过……下次注意和下次不去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下次注意,难道是……下次小心些,不叫人发觉她出去玩么?
苏衡:“……”
颜沅觉得自己就同前些日子的苏雩一般,都是偷溜出去被苏衡撞见。等会说不定这个清正的表哥就会把她送到外祖母那处,或者先说教她一顿,再送去。
她已经准备好回国公府后被外祖母狠狠责备一通了,谁料,却听见略微清冷的声音响起——
“舞剑对身体有益,你体弱,会些也好。”
“青剑锋利,与旁的剑不同,以后若有什么不懂之处,可来寒霜居寻我。”
颜沅那双杏眸不可抑地瞪大,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苏衡。
他却已经移开了目光,那只色泽温润,干净无暇的手持着茶壶,给他自己也斟了一杯茶。
热气袅袅散开,只留茶香余韵。
……
马车很快便到了国公府正门,苏衡道了句,“表妹,先回府罢。”
颜沅应下,再次道谢后便离开了。已过屏门,绣鞋抬起将过月华洞时,她偏头望去,那辆漆黑的马车还停留在侧门边上。
见拉车的那匹黑马膘肥体壮,正无聊地刨着脚下的砖石,发出“哒哒”的声响,在阒静的夜格外明显。
颜沅拉紧身上的披风,转身回了昭雪居。
她知他在避嫌。这么晚了,一同回府,会惹出闲话来的。
天色渐晚,紫苏也被江篱的人送了回来,此时正拿着帕子细细绞着颜沅沐浴后半湿的青丝。
青黛拿了花露过来,紫苏用玉梳沾了花露后,将颜沅卷曲的发丝梳顺,随后捻散置于熏笼之上。
颜沅便顺势侧倚着熏笼,她只穿了身芙蓉色的寝衣,外披翠水薄烟纱。
她手中执着一本古书,正仔细钻研着上面的法子,“以况水沤其丝七日,去地尺暴之……昼暴诸日,夜宿诸井……七日七夜。”[1]
庄嬷嬷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进来,见颜沅又一心琢磨这些东西,她叹了口气,将药盏和准备好的糖渍梅放在一旁,待其凉一凉。
随后,她幽幽道,“娘子总担忧这些作甚,颜家还有老爷和夫人呢。虽说大公子读书,不沾俗事,可娘子一个女儿家,还是多练习女工,放宽心才好。”
一旁的铺床褥的青黛听后,在心中直直摇头,这些话,娘子根本不可能听得进去。若能端庄守礼,乖乖在闺中等着嫁人,遵这世道对女子的束缚,那便不是她家娘子了。
这么想来,庄嬷嬷还是很有耐心的,面对冥顽不灵的娘子还能坚持说这么多年。她已经准备好娘子像往常那样长篇大论、有理有据的反驳回去了。
却有一声“嗯”,似猫儿般的应答声响起。青黛疑惑转头,娘子今日怎得转了性子?
青黛转头,见少女面容专注,微微点头,似是对嬷嬷的话表示赞同,可芊芊素手却兀自抬起,将泛黄的书页翻过一页。
颜沅正瞧着古书上关于丝织“暴练”的法子,对外界的感知都弱了些,连嬷嬷说什么都没听清。
她在心中仔细谋划着,待买下一家绥都的染坊后,定要将颜氏原有的染布法子多与古书上的结合起来试试,说不定效果会更好一些呢?
次日,早上颜沅去老夫人屋里见过二舅舅苏瀚舟、三舅舅苏临风。
纵使在吏部不言苟笑的苏瀚舟,对待颜沅这个嫡亲的外甥女也是温温和和。苏临风天生一副笑脸更是不用提,二人都给颜沅准备了见面礼。
又顺带见过各位表兄表弟。
苏家长房孙辈就有苏衡一个。
二房人子嗣多些,陈槿三子一女。
二房长子苏清,亦是国公府的长孙,娶了公孙氏嫡次女,夫妻二人瞧着都是温和的性子。次子即国公府的四公子从武,年纪轻轻便折在了战场上。幼子便是苏雩,行六。
三房三子两女,二公子苏柏出身尴尬了些,是府中唯一的庶出,生性淡泊,早早便外出游学。三公子苏晨还未娶妻,待颜沅见过礼后,他红着脸低声喊了句,“沅妹妹。”
他牵着的小萝卜头“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笑得苏晨面红耳赤,被众人打趣了一番。小萝卜头是苏府最小的孩子,才七岁,名苏晟,是五皇子的伴读。
除了不知去了何处的苏衡,还有外出云游几年未归的苏柏,颜沅算是见全了国公府的公子们。
晌午过后,又见过刚从外面做客回来的三位表姐(表妹)。
与儿郎相比,国公府的女儿可是少得紧,又单独论了排行。
大娘子苏含霏是二房陈槿之女,她比颜沅大了一岁,双目晶晶,修眉端鼻,是个名副其实的端庄美人,在绥都闺秀中的名声也是拔尖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二娘子、三娘子便是宋淑慎的两个女儿。二娘子苏慕曦明艳娇俏,泼辣性子,与颜沅同岁,但比颜沅大几个月。比她小一岁的苏婉云却是温婉模样,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
颜沅在病中便见过二房的两位娘子,稍微熟稔了些,虽与苏含霏初次相见,却也因苏含霏的性子而冷不下场。
几位表姐妹在老夫人房中聚了一会儿。
临走前,三人约颜沅十日后同赴常家的宴。在老夫人的示意下,颜沅乖乖点头应了。
[1]出自《周礼》冬官考工记,本句在描述丝织品“暴练”的操作工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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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说与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