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进了办公室。
工位上的范普开搁下手里茶杯,朝他们招了招手:“你们两个怎么才来。”
他语气松弛,明显是一句引入话。
和“你们来了”是一个意思。
算开场白而已。
支晴里没吱声,反倒站她后边靳空淡淡搭了一句腔,“没拿到红笔。”
“……”
支晴里仰脸看他。
行。
就你长嘴了。
“这样啊——”
范普开似是也没想到真听到了个理由,他再次举起水杯喝了口,差点被茶烫了嘴。
冷静了下,作为语文老师,他短暂纠结了几秒,还是没忍住说:“靳空,‘拿’用在这儿不合适,应该是,没找到红笔吧?”
这样听着才合理啊。
“……”
这回轮到靳空木着脸站在范普开面前,支晴里唇角弯了下。
她倒是能作证,靳空用字没问题。
但这会儿支晴里懒得参与这个话题。
“不过日常口语不用这么严谨,至于红笔,”范普开从桌上一堆文件中扒拉出笔筒,“我这儿是有两支的,就是出水不流畅,所以让你们自备,要不,将就将就也能用……”
“现在有了。”靳空说。
“……”
范普开觉得他就多嘴提这茬。
他把抽出来的笔塞回去,“下次过程可以省略,直接说结果。当然,考试可别这么干,步骤分不能丢……”
抬头一瞧这两个成绩长相都尤为出挑的学生,范普开的嘴倏地一闭。
深觉这句话也多余了。
还是切入正题吧。
“这是我带的三个班的考卷。”范普开把卷子分开递给他们,“选择和默写好改,阅读根据答案按点给分。作文就不用你们管了。”
支晴里和靳空各自接下一份。
范普开随手点了点他旁边工位,“钱老师,赵老师,还有宋老师都不在,你们随便坐。”
“嗯。”
支晴里就近扯开椅子,靳空去到她对面。
布置完任务,范普开打开电脑,开始伏案工作。
已经是下午最后一堂课。
各位坐班老师也没精力聊天了,都在忙自己的事。
墙上圆钟牵动着分秒。
时间缓慢流逝。
叮铃铃——
图南最强音,下课铃打响的瞬间。
办公室门被人准点推开了。
郝武戈手插袖子倚在门框边,声如洪钟地喊:“老范,忙完了吗?走去食堂,听说今天菜不错……”看到办公室有学生在,他伸着脖子认了认,“呦,让年级第一第二给你改卷子,这太大材小用了啊。”
郝武戈口中的,年级第一第二两名同学。
闻声动作一致地抬头,点头。
“主任好。”
以示礼貌后。
下一刻。
又同步低下眼。
继续批卷。
郝武戈被这份默契惊了下:“……”
“主任,您说的还真是。”范普开摘下眼镜擦镜片,“他俩备备课,直接就能上讲台替我教学了。”
他又戴回眼镜,找出会议本塞进提包。
“靳空支晴里,你们也去吃饭吧。等会儿晚自习我直接去开会了,你们改完放我桌上就行。”
见两人听到了,却完全没起身的意思。
范普开挎上包操心地交代了一句:“那你们饿了随时去吃,老师先走了。”
支晴里颔首:“好。”
靳空:“嗯。”
范普开和郝武戈走后,室内环境安静了须臾。
不一会儿门再次被打开,有老师回来取东西。
然后又匆匆离去。
支晴里眼神扫过古诗文默写,在错别字旁打了个叉,扣掉相应分数。
她问对面的人:“靳空,现在去吃饭吗?”
估计这会儿得排队了。
“饿么?”靳空停下笔尖,目光望向她。
支晴里如实说:“其实还行。”
那就是不饿了。
“人多,晚点去。”靳空手里翻到下一张考卷。
似是记住了答案内容。
他没对照着改。
反而觉得答案卡碍事,就手把它垫到了试卷下面。
想法一致。
支晴里嗯了句。
她轻轻蹭掉沾上手背的一笔油墨,低头继续批改。
办公室外的走廊连接着楼梯口。
晚饭时间,有人嬉笑着跑过,来来回回,聊天声和脚步声混杂在一起。
窗外天幕渐渐深邃。
楼道从喧闹到平静,铃声交替打响。
等手上卷子全部批完,支晴里放下红笔,人后靠到椅背,往墙壁看了眼钟表。
晚自习第三节课刚开始。
支晴里坐直身向前滑了下椅子,朝那边伸出手:“靳空,你剩的给我几份。”早改完了事。
靳空眼稍抬,对支晴里说:“最后一张。”
“那我先收拾。”她收回手。
支晴里把红笔塞进口袋,抓住试卷两边抖了抖,理齐后从中间对折。
她起身,把座椅推回办公桌下面。
走到靳空旁边,支晴里视线随之扫向他,却发现他手里并没有拿笔。
只垂下眸。
捏着张试卷在看。
“欣赏什么这么专注,”支晴里随意瞟了眼,评价说:“卷面整洁字迹清晰,还有点眼熟……我卷子?”
“嗯。”
“……”
这有什么好看的。
支晴里没兴趣了。
靳空快速整理了一下那叠试卷。
他这张办公桌是化学老师宋晋的位置,几个班的作业堆满一桌面,茶杯绿植也乱放。
和宋晋豪爽的性格一样,全然不拘小节。
靳空改卷只占了边缘一角,两节课下来,桌面归置和之前相比没任何变动。
他站起来说:“不问扣分情况?”
“不问,又不是高考。”支晴里摇头。
况且,一张卷子能考多少分,她看过答案,心里就基本有数了。
至于具体扣分。
她没提前别人一步知道的好奇心。
卷子摆到范普开桌上。
支晴里捶了捶肩膀说:“饿了,去吃点东西吗?”
靳空走在她旁边:“先回趟教室。”
他推开办公室门让支晴里出去,随后手指按下灯具开关。
办公室倏然漆黑。
支晴里侧身倚着走廊墙壁,按在脖子上的手又捏了两下,她皱眉:“现在回班,还怎么出来?”
一打扰别人学习。
二名不正言不顺。
靳空带上门后转身。
视线对上站在亮灯下的支晴里,他扯了扯唇说:“钱包没带。”
他身上只有几枚中午买水找零的硬币。
“这算什么事。”支晴里耸了下肩,从口袋掏出校园卡,夹在指尖一扬,“我带了,上次你请客,这回正好还你。”
“……”
靳空本想说他一个人回去拿很快。
听到支晴里这话,他睨着眸看她,语气没什么温度。
“支晴里,一顿饭,要算这么清。”
支晴里说:“当然,我不欠人人情,欠钱更不行。不是今天请你,也会有以后。”
她一脸你来我往互不亏欠的表情。
靳空默了片刻,点点下颌说:“行。走吧。”
这个时间食堂有宵夜,但那儿目标太大。
有八成概率会遇到查岗的值班老师。
他们在教学楼下拐了个弯,往远一点的校便利店去。
正值晚自习上课时间,店员没什么事儿,清闲地坐在柜台看电影。
到购物架前。
看到靳空只拿了个原味面包,支晴里走到他跟前:“这个干巴巴的,不吃点热的?”
靳空简单说:“不太饿。”
侧头撞进她投过来的眼神,靳空手一顿,几秒后,放回面包。
他改口:“可以。”
“关东煮好像卖完了,泡面吃吗?”支晴里踮脚望了眼收银台。
“好。”
靳空跟她去到后一排架子。
“靳空,上次吃馄饨看你好像不吃辣。”支晴里挑了挑口味,选了一款给他看,“番茄牛肉的,行不?”
“……”
靳空生冷眉眼动了下。
然后。
他拿过支晴里手上的泡面放篮子里,低声:“行。”
“再要个牛奶?”省的他大晚上喝冷水。
“嗯。”靳空打开热饮柜,拎了两盒牛奶出来。
“来根甜玉米么……”支晴里觉得饿,但其实吃不了太多东西,只是怕肚子空空会胃疼,她纠结了下,“不过那个有点大,不然我俩一人一半?再给你加个饭团。”
“我去拿。”
早就想请他吃饭来抵消笔记的事情了,支晴里手握校园卡,尽可能让靳空的晚饭丰富些。
她一边选购,余光捎带瞟了眼靳空。
他倒是不挑。
给什么吃什么。
到收银台刷完卡,店员把玉米拿进微波炉,又把两人放好调料的面里加上热水。
靳空端起两碗面,偏头对支晴里说:“去座椅区。”
支晴里站在柜台前没动,她看向亮灯的微波炉,玉米本就是熟的,那儿打了定时两分钟加热,“你先过去,我等一下玉米。”
“你选位置。”靳空说,“玉米我回来拿。”
“那行吧。”
……
便利店一排座位对着玻璃,他们并排坐在一起。
镜面倒映出两人的身形轮廓。
时间差不多了,支晴里揭开泡面纸盖,一团白气往上冒。
她用叉子搅了搅面。
靳空给玉米包装拆了个口子,在袋子里把它分成两半。
“前后,要哪一段。”他给支晴里选。
“后面吧。”
支晴里左手接过玉米,有一口没一口地搭配泡面啃着。
吃到一半,她正垫了张纸巾,往外挑蔬菜包里的胡萝卜,忽然听到旁边的靳空说:“这个面,味道很好。”
支晴里头也没抬,继续捞她不吃的配菜,“方便面充饥还行,味道好……”
不至于吧?
而且他刚才说不太饿。
那这种速食的味道又得打一半折扣。
支晴里理所当然地带入经济情况考虑,先不说靳空每天校服里不重复的穿搭,手上戴着的手表,鞋子,就单看他那张矜贵傲气的脸。
就知道。
家境,相当优越。
她玩味地挑了下眉,说:“靳空,你别告诉我,这是你人生中第一次吃泡面?”
“……不是。”靳空摁下她奇怪的想法。
他把支晴里叠起来的纸巾扔到旁边垃圾袋,掀起眼帘看她,“之前不觉得它好吃的意思。”
“噢。”支晴里慢慢喝了口牛奶,“这样啊。”
咦。
怪她多想了。
两人一时安静。
靳空眼神又落回面上。
仗着店里没什么客人,前台店员播放电影的音量越调越大。
——“亲爱的,约会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一起吃。”
——“当然,那你愿意,陪我吃一辈子的饭吗?”
——“我的荣幸……”
几句模糊的情感对白传到支晴里耳朵里。
有一瞬。
她脑子里蹦出个烂俗的梗。
她想也没想地说:“你不会是,因为泡面是和我一起吃的,所以觉得它味道好吧?就类似,嗯,‘秀色可餐’那个词儿。”
靳空蹙眉反应了下。
片刻过去,他寡淡蹦出几个字——
“还能这样?”
“……”
对上他探究的目光,支晴里被自己的脑回路逗乐了。
好在靳空像是也没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她轻描淡写地,又把问题抛了回去:“你自己说的好吃,你不知道理由?”
说话间,几缕头发从她耳侧垂下。
支晴里从口袋摸出笔。
她食指勾着头发绕了几圈,用笔杆插进去往外一翻,长发就这么挽了起来。
漂亮又随性。
“吃面吧,要凉了。”靳空挪开视线。
他拿起支晴里单独给他加的三角饭团,拆开包装。
饭团中间加了甜酱。
但。
味道可以接受。
……
十几分钟后,他们走出便利店,店员终于舍得抬头说了一句“欢迎下次光临”。
玻璃门自动打开,浓稠夜色扑面而来。
支晴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图南高中建校条件优越,算是绿化比较到位的园林式校园。其中,教学楼和后勤生活区分开在两边,中间是一片风景花园。
不知道哪届校长给取了个名,明德园。
晚自习时间,冷风萧瑟加之月黑风高的,支晴里也没逛花园的好兴致,两人并肩走在外围小道上。
踩着鹅卵石,他们正往前走着路。
迎面突然打过来一道强烈光线。
支晴里眯了眯眼。
下一秒——
“你们两个,哪个年级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不上课出来玩是吧?”
夺命三连问远远传来。
晚自习巡逻的值班老师晃着手电突袭而来。
支晴里:“……”
她还没搞清楚情况,视野忽然一黑。
靳空伸手遮在了她眼前。
挡住刺眼的光后,靳空撇头问:“支晴里,跑吗。”
“……”支晴里完全被他挡住了视线。
愣了下,她张嘴:“跑——”
话没落下。
她手腕倏地隔着衣服被抓住。
“……”
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就被靳空带着向前倾。
脚步下意识跟着他迈动。
两人距离近时。
她耳畔有风擦过,还隐约带着少年冷感的气息。
支晴里边跑边瞥着靳空轮廓俊朗的侧脸。
他们这行为活脱脱在挑衅,值班老师奋起直追在他们后面。
“你们两给我站住!现在停下来一切都好说。我在图南教了二十年书,在我手底下,还从来没跑出去一对早恋学生……”
夜晚是最大的保护色。
支晴里跟着靳空七拐八拐地绕进了明德园。
靳空拉着她跑步的速度其实并不快。
估计他也想着两人刚吃了饭,不宜剧烈运动。
主要还是因为,那老师隔了十万八千里就暴露了来意,让他们有足够的距离缓冲。
过了明德园紫藤花连廊。
后面的追喊声减弱到消失不见。
到中间喷水池附近,支晴里手上一松。
靳空放开了她。
这程度不至于气喘吁吁,但支晴里依旧平复了一下心跳。几秒后,她抬起头看他,把刚才没说完的那句话补齐:“靳空,我们跑……跑什么?”
靳空呼吸更稳地站在她旁边,闻言略微挑起眼:“他在追我们。”
“?”
“我们不跑的话,”支晴里缓慢吐字,“他干嘛追?”
老师抓早恋。
他们两逃什么?
他们完全有正当理由。
就算被通知范普开,那说清楚就行了。
——改完卷子饿了,出来吃点东西。
一句话解决的事。
跑什么?
靳空拓在地上的影子仿佛僵了一瞬。
半分钟后,似是认可了她的话,他指指她身后。
“那再回去。”他看她。
“……”
支晴里慢动作回头瞅了眼叶子早掉落光,只留着树枝藤蔓的紫藤廊。
“!”
从灯光明亮的便利店走出去。
和从昏暗不清,充满故事感的小花园里,被抓出去。
那结果能一样吗?!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
支晴里放弃挣扎了,“算了。从这儿走吧。”
她脚步挪了两下。
这才注意到面前铺满地灯的喷水池。
明德园前段时间翻修,尤其把老旧的水池美化了一下。外面一圈喷水口,里面是上小下大的装饰台,台子外观设计得像聚宝盆。
高中生活无聊,大家抱着纯找乐子的态度叫它许愿池。
课间放学,有事没事的,总有人往池子里扔硬币。
现在除了孔子像,这是图南第二个用来许愿的地方。
支晴里被水面底下的硬币吸引住目光。
她探头往里看。
硬币零零散散的。
但都没扔到中心去。
目测不少钱呢。
支晴里在喷水池那儿站了很久,靳空眼神跟随着她,也走过去,停在她左边。
他顺着少女的目光看过去:“支晴里,池子里有王八?”
“没。”
支晴里弯腰趴在没栏杆的一边。
她把水面当镜子,扯下头发上的红笔,发尾顺滑垂落,“但有个漂亮得冒泡的美少女。”
“……”
“这个时间。”靳空抬头瞧了眼黑沉的天,说:“在水里看到的,一般样子不会体面。”
“……”
冷黑天他这话一出,支晴里霎时觉得周围气温降了几度。
她鼻息哼了声:“难道有水鬼?你吓唬谁呢。”
把她当小孩了这是。
池子不是很高,水也不深。
靳空眉皱了下,还是伸手扶在支晴里面前,怕她自我欣赏过头了,一不小心栽进去,真扑腾得冒泡了。
灯明树摇,两人的影子被拖长。
靳空瞥着支晴里的侧脸,眸光意味不明。沉默许久,他眼睫微动,忽地开口说:“支晴里,今天我可以许个愿望。”
支晴里还在数着水下硬币,听到这话她心不在焉地站直身。
“为什么是今天,明天后天不也行。”
这池子又不会跑。
你一天来许八百回愿都没人管。
她离开水池,靳空也收回了胳膊。
他转而从口袋掏出一枚硬币,递到支晴里眼前。
“这个愿望给你。”靳空说。
支晴里仰头看他。
薄暗光线下,靳空五官线条分明,眼尾垂着,眸里染着几点亮光。
他的唇不带弧度地牵着,显得人有些孤冷。
“你信这个?”支晴里目光落在他手心的硬币上。
觉得这游戏有点幼稚。
靳空直视着她,喉结缓慢滑了下:“今天,我想信一次。”
“……”
他手一直伸着,支晴里只好拿过那枚硬币。
“许什么愿?希望我将来财富如山,精神似海?”她不假思索地说。
靳空眉眼稍扬。
“这种事用不着祈祷,我靠自己就能实现。况且,”支晴里声音一下有点低,眸子透着乖戾情绪,她言语飘忽了下,“许愿,未必就能得到好结果。”
靳空说:“那想近点的。”
“明天不跑操算,这周按时放假也算。”靳空随意给她举几个例,“食堂新推的菜系是你喜欢的,这都算。”
“行吧。”
支晴里后退几步远离水池,“我速战速决。”
等到合适距离,她停驻脚步。
闭眼几秒后,支晴里睁开眼,抬手把硬币往池子方向用力一扔。
一道流畅的抛物线划过。
没听到硬币入水的咕咚声。
支晴里歪了下头,定定看向站在水池栏杆边的人。
支晴里觉得自己被忽悠了:“……”
大晚上莫名其妙被值班老师追就算了。
还在这里抛什么硬币。
等她终于扔出去,又被人中间截胡?
她和靳空。
到底谁被冻傻了?
明德园寂静了几秒,只有喷泉流水声。
“支晴里,许愿池没接到你的愿望。”靳空神色冷淡地靠在栏杆上,朝她瞥了一眼。
支晴里面无表情看他。
当她瞎了。
明目张胆耍赖?
她懒得计较,哦了声敷衍,“所以呢。”
“所以——”
靳空长指微弯,捏着刚半路拦截的硬币翻了个转,一枚银色落回他手心。
“愿望告诉我,我来实现。”
“……”
支晴里眉心飞快蹙了下,情绪有点复杂。
完了。
这人绝绝对对暗恋她。
支晴里:…我这该死的魅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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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许愿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