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霁家是挨着土壁打的窑洞,其实也是个坐南朝北的奇怪朝向,好在确实是背山面水的。从陈霁家往陈家祖坟那边去,得先穿过杂杂拉拉排布在河道南侧的房子,上一个小破桥,穿过村子正中央那条自西向东而去的无情水,再从民居中间穿行而过。
燕惊寒很快看见了他心心念念的陈家祠,比起山顶上雕梁画栋的长生观,这栋建筑显得古朴而沉闷,整体看着乌压压的。从祠堂这个方向看长生观,得仰起头来抬得老高,呈现出一种把脖子快仰断了的仰望姿态。
燕惊寒突发奇想,如果在祠堂这里面对长生观的人是跪伏在地的,那他的脖子是不是会好受一点?
正想着,陈霁开了口:“到了。”
燕惊寒一个晃神,到哪儿了?这不才走到祠堂跟前。
他刚才低着头思考,这会儿再次将目光送出去,直接怔愣住了。
还是按着祠堂的往上看,黄土梁一截一截年轮一样朝上拔高,形成了一座天然的巨型阶梯。若顺着这个阶梯拾级而上,每一层都密密麻麻排满了土包包,每个土包包后面都插着一个石碑。
石碑上没有刻字没有遗像,就那么空荡荡立在那里。
非要这么一阶一阶往上看,密密麻麻的空白石碑铺天盖地压迫下来,让第一次面对他的人当场就被攥住了呼吸。
这些石碑抓住了燕惊寒的目光,逼迫他一阶一阶往上数,一阶一阶往上数。数着数着那碑就乱了,分明是只是几百上下的数字,却乱七八糟跳在燕惊寒的脑海里,逼着他往阶梯上爬。
阶梯的最高处,长生观雕梁画栋,仙气飘渺,巍峨挺立。
这是陈家村的至北至极之处,晚上北极星出来的时候,刚好就能正对着长生观。
宫观的明显之处刻着一幅巨大的匾额,上书“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匍匐在其脚下的数百个石碑,石碑之下祠堂里,陈家无数的在天之灵全都清清楚楚看得见这张匾额,无声诵读了成千上万次。
就算燕惊寒再不学无术,也该知道“北辰”这种东西不是该拿来形容一个道家宫观的。能得北辰之名,需是封建时期的世俗的最高统治者,而非一位普通的灵官。
可是陈家村的人说,长生观里,什么都没有供。
燕惊寒不由得往后撤了一步,不行,他头晕,他要犯密集恐惧症。
跟在陈霁身后的燕惊寒头一次这么沉默,大口大口喘着气,随着陈霁爬那些巨大的天然阶梯。
走了没几步,他忽然想起什么,冷不丁回了头。
脚底下是黄土川的底部,是陈家村安居乐业的居所。从这里回过头去,遥遥相望的另一边土壁上,是陈霁与他昨晚的住所。
土壁上凿着整整齐齐好几排窑洞,整整齐齐空着。陈霁早就说过,早就已经没有人在这住了,大家都住在河的两边,拿砖箍了结实漂亮的砖窑。
也就是说,在此之前,大家都住在那些空窑里。
废弃的窑洞和拾级而上的祖坟隔着大地的裂痕遥相远望,将陈家村的人从生到死,都圈禁在这一条黄土川中,匍匐拜倒在长生观的脚底下。
所以陈家村的人一天到晚就这么面对着祖坟生活?他们晚上都是怎么睡得着的!
阶梯比较高,并非是一脚一个的高度,四周好像也没有什么人趟出来的土路,燕惊寒和陈霁只能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幸亏如今是春天,两个人尚且还穿着长裤,这要是夏天穿短裤,恐怕没爬几层就要被那些用来防止山体滑坡的、夯进土阶边缘的石块磨破膝盖。
爬了没有一阵子,陈霁就有点体力不支了,被燕惊寒扶着直喘粗气,滴滴答答往下淌汗。
燕惊寒搀着陈霁,忽然想起来藏传佛教苦行的喇嘛转山。也是这么手脚并用一步一磕,虔诚无比大汗淋漓。
若真如此,那陈家村的人每一次上坟扫墓的行为,都不亚于一次朝拜。
爬了一阵子,终于找到了被掘开的几个坟墓。
停下的时候燕惊寒很想问,你们陈家村的人都不在石碑上刻名字,分得清谁是谁的祖宗吗?你是怎么确定这个坟是你奶的?
他再次往墓碑上瞟了一眼。
得,他多余问。
陈家祖坟上立的并非是无字碑,只是他还没有看见。
每个故去的人的名字,镌刻在墓碑的背面。或者说人们通常认为的,墓碑应该雕刻朝着阳的那一面,人一来就能看见的那一面。
可这些墓碑,全都齐刷刷脸朝里背朝外,背对着人。
不是向着阳面,而是向着他们的长生观,他们的北极星。
阳春四月,天气已经很暖和了,正午的日头甚至都开始毒辣起来。**辣的阳光晒在燕惊寒的后背上,却让他忽然觉得一阵恶寒,浑身的鸡皮疙瘩争前恐后冒了出来。
让他狠狠打了个摆子。
燕惊寒从小到大就没怕过什么东西,无往不胜见鬼杀鬼,还是第一次体会到鸡皮疙瘩还能这么往外冒。他心里还没有觉得恐惧,可生理反应已经先他的思想一步,昭告着自身对陈家祖坟感到的不适。
太离谱了,真是太离谱了。
陈霁应该也不是很舒服,但他毕竟是陈家村土生土长十几年的孩子,面对这种东西应该司空见惯了。
他只是有些气喘,接过燕惊寒递过去的面巾纸擦汗:“就是这里了,你仔细看看究竟是哪里有问题吧。”
燕惊寒点点头,闭上了双眼。他的背后接受着阳光的炙烤,黑头发吸热,头上便隐隐发烫;可他的脸却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凉飕飕的。
好安静。
燕惊寒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面对树懒老太太时候的寂静。这个地方,让他即感觉不出生魂,也辨别不出死灵,连陈霁的呼吸声都变得极浅极淡,险些就要辨别不出来了。
但睁开眼睛,陈霁却还好好站在他身边。
“我感觉不出来。”燕惊寒睁开眼睛,面色也变得有些许凝重,“我一开始也以为要么这里确实没有什么东西,要么就是这里作祟的鬼魂早就出逃了。但是……问题出就出在,就算我感觉不到这里的死灵,却也感觉不出你的生魂了。”
“你神志清醒,行动如常,谈吐清晰,看起来并不是马上就要死了。”燕惊寒拉过陈霁的手腕,温的热的。
一按脉搏,刚刚爬阶梯对陈霁来说算剧烈运动,他的脉搏正生机勃勃鼓动着,跳得还挺快:“你明显活着,并且生魂没有离体,不存在失魂的情况。可我的灵眼却感受不到你了,这不对劲。”
陈霁面色一变,手掌血色一下子就退了,燕惊寒捏住的那一截儿手腕子也渐渐凉了起来。
燕惊寒大惊失色:“诶诶诶!你别吓我啊!这么两句话的功夫你要是厥过去失了魂,那我不得死过去。”
“我没事,咱俩在这就别自己吓自己了。”陈霁这话一说出口,燕惊寒就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应该就单纯是吓得。
他松开陈霁的手腕,把两手揣进兜里,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挖开的坟墓:“其实我上来之前本来想跟你说,要不是你有这么大个家族,我就帮你把安魂做了。我做科仪最大的问题只是不熟练,只要照着书按步骤去做了,效果就不会太差。”
“但是现在……”燕惊寒抬头仰望,长生观遮天蔽日,掩盖住了他仰望时能看见的所有天空,“今天晚上我必须去蹲点看看,搞出这动静的到底是人是鬼。”
说完,他毫不避讳那手指了一下脑袋顶子那个位置的长生观:“这地方咱能进去看看吗?忌讳吗?”
“你连我家的祖坟都来过了,进长生观还管他忌讳不忌讳。”没说两句,陈霁缓过来了,如今正眯着眼睛,眼带笑意,像是缓和气氛似的说了句略带调侃的话。
“不是这个问题。”燕惊寒抓抓头发,视线从长生观的雕梁画栋挪到了搭载上面的脚手架和蓝色挡板上,“主要不是说长生观在修缮嘛,进去有没有安全隐患?而且平时进去要收门票的吧,咱俩这样不算逃票吗?”
陈霁实在没想到燕惊寒的脑回路是怎么拐到这上面的,浮在脸上的微笑立马带上了几分无语:“大师,您真是好遵纪守法,好有公德心——那能怎么办,我还能给咱俩找两个安全帽戴上?”
“那太好了。”燕惊寒一本正经。
“你看我像是那种东西的样子吗?”陈霁脸上的笑挂不住了,当场给燕惊寒翻了个白眼,“长生观不针对陈家村人收票,你要想免票,不如干脆弄个陈家村户口算了。”
燕惊寒看把人逗得火气又出来了,赶紧往回哄:“我这不是看你爬这个阶梯累坏了嘛,这手脚并用的多费劲儿啊!你看看你还行不行,还能不能爬动了?”
“悬。”陈霁哼了一声。
“啊,那我想想办法……”燕惊寒看了看自己坚实的臂膀,又看了看陈霁。
眼见着陈霁就要答应了,燕惊寒脱口而出:“我可以扛着你走。”
陈霁当场脸都绿了,转头就自己爬阶梯去了。
为什么又是扛着,就不能换一个方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