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惊寒同志认为只是炕塌了,又不是天塌了。这炕还挺大的,他俩完全可以转移到没有塌的那个部分去接着睡觉。
陈霁可能是觉得把这个炕滚塌也有自己一部分的责任,要么就是太困了实在监不动工。总之,他看起来虽然确实挺不高兴的,但还是同意了燕惊寒的建议。
有什么事等睡起来天亮了再说吧!
第二天早上,燕惊寒是被外面嘈杂的声音吵醒的。他睁开眼睛,发现陈霁已经起了,不在屋子里。
他心想这家伙不会真跑出去做饭了吧,昨晚上垒的那个灶台干了没有,能不能烧火。
燕惊寒一咕噜滚了起来,紧接着顿住了。
土炕的塌陷处,里面好像塞着个卷轴。
昨天晚上他俩虽然开了一阵灯,但是老噼噼啪啪闪个不停,加之又要在屋外和泥,所以干脆就把灯关了。所以灯光昏暗的时候不是很能看清楚窑里到底有些什么摆设,更别说注意塌掉的土炕里塞着什么东西。如今天光大亮,这东西才让燕惊寒给发现了。
还挺稀奇,土炕冬天是要烧来取暖的,这东西到底是塞在哪个地方,竟然没给烧成飞灰?
他抬手一抽就将卷轴抽了出来,展开看去。
画像已经斑驳褪色了,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但尚可以辨认画的内容。这是一副人像,画上的人留着长须,顶戴重瓣莲花冠,身穿赤红锦霞衣,手里托着一柄拂尘。这又道袍又氅衣的,还拿拂尘,是个明显的道家打扮。
但这画的是谁呢?
燕惊寒有点疑惑,凑近了去看。
三清?无量天尊?还是哪个他不记得了的小灵官?
但是搜寻过自己所有的记忆,燕惊寒得出结论,他好像真没有见过这样的画像。
正想着,应该是陈霁回来了,把门打开,外面嘈杂的声音就更明显了,直往燕惊寒耳朵里面钻。
燕惊寒从炕上跳下来,登上鞋子:“灶台干了没有?能不能用?”
“用不了。”陈霁面无表情,语调毫无起伏,“咱俩今天早上喝西北风。”
燕惊寒个子高,视线直接越过了陈霁往他背后看:“那你手里拿的什么。”
陈霁背着手往后躲,燕惊寒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将陈霁手里的一兜东西抢了过来:“哈哈哈,被我抢到了吧!这是嘛好吃的?”
“油糕,村里买的。”陈霁眼见着燕惊寒随机拿出一个,也不顾烫,随口吹了两下就往嘴里吃。燕惊寒思来想去,这可是陈霁第一回给他买东西吃,还是起了个大早,那可不得给足了面子。
燕惊寒不知道的是,陈霁看见他这样,当场翻了个白眼,把自己那句“不知道你喜欢吃哪种,红糖白糖的都买了”给咽了下去。
毕竟,燕惊寒看起来委实不像是会挑食的样子。
燕惊寒咬开油糕酥脆的壳,还是被里面已经化了的糖稀给烫到了舌头。他大狗一样把舌头吐出来“嘶嘶”晾了半天,想起来了自己方才翻出来的挂画,忙不迭去把这东西找到展开给陈霁看:“这画得谁?”
“你从哪翻出来的东西——啊?土炕里抽出来的?”陈霁顺着燕惊寒的视线看过去,卷轴上的人物便清晰地在他眼前展开了。陈霁说话的时候还挺自然的,可当他真正对上挂画上那双眼睛的那一刻,脸色明显变了。
陈霁像是被什么回忆给攥住了,一种深刻的恐惧和厌恶从识海中翻涌上来,让他竟然被一张画像上的人的眼神给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秒钟,只有一秒钟时间,也足够燕惊寒把陈霁的神色变化全然捕捉进眼底。
燕惊寒赶紧伸手去拍陈霁,谁知道他自己好像从那种情绪中挣脱出来,一下子把头低了下去:“都是迷信,不要也罢。”
说完,陈霁一直错开眼神,一把将燕惊寒手里的画抽了过来,卷成筒随便找了个地方塞了进去。
这期间,燕惊寒一直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他彻底把挂画收起来,才开了口:“你很害怕这个东西吗?”
“我不知道,但这幅画让我看了确实很不舒服。”陈霁低着头,像是在回想自己方才看见的那张画,却发现连想一想都难受,赶紧甩了甩脑袋,抬起头看着燕惊寒,“我总觉得看了这个东西会做噩梦——也可能是小时候真的看这个东西做过噩梦。”
他看起来好像不是很愿意提,燕惊寒自己默默地想。
两个人不再提及这件事,迅速分食掉了油糕,拿自己的杯子牙刷到空地上的水龙头那里刷牙。
走出去刷牙的时候,燕惊寒才分辨明白,一直萦绕在耳畔的嘈杂声响是什么了。
前面的陈霁连连往后倒退,连杯子里的水都晃了出来。燕惊寒上前两步把陈霁挡在身后,远眺而去,发现陈雷的新房跟前前前后后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拥簇着一个穿氅衣的人。
他俩站的位置地势要比底下砖箍的窑高一些,燕惊寒定睛一看,穿氅衣的正是玉米他老子。
玉米他老子在案台前燃了三根香,供着一幅老大的画像。虽说画像的精致程度有些差异,但燕惊寒还是一眼便认出了,这画上的人和陈霁刚卷着收起来的是同一个。
燕惊寒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陈霁,他脸色果然不太好看了。
玉米他老子身上的氅衣可能有年岁了,鲜艳的彩绘都泛了灰,但确实是件道家的氅衣。他手持令牌做白鹤决,点燃的线香上打圈薰了一阵,将令牌在案桌上狠狠击了一下,朝向长生观的方向,高声念了起来。
内容也就是燕惊寒平时背不下来的那些。要是让燕惊寒一字不错地背出来那确实是在难为孩子,可他毕竟常常灌耳音,没多一会儿就听出来这是在干什么了。
“你们村儿能人异士挺多啊。”燕惊寒往后瞥了一眼,见陈霁怔愣着,便抬手把人晃了晃,陈霁的眼神逐渐聚焦后他才再次开了口,“还有人会请令招将。”
“什么意思?”陈霁明显有点不太舒服,抬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
“就是‘摇人’,摇个神仙来替你打架。但其实一般招不来什么真的‘神仙’,真要能招来那就太欺负人了。”燕惊寒的目光再次放远,远处的玉米他老子已经开始鸣天鼓了,“最多只是招来一些和自己比较调和的自然之力,用来给自己加成的。”
燕惊寒刚想自嘲两句,说个业余的爷爷科仪都做得比自己标准,话还没出口,就听见玉米他老子高喝了一声:“恭请灵霄上清统雷紫极长生圣智昭灵万寿帝君!”
这谁啊?
燕惊寒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也从来没有听过这位帝君的名讳,转过头去莫名其妙问陈霁:“这个一大长串帝君是谁啊?你们长生观里供奉的灵官?”
“长生观的供奉位是空的,没有神像也没有画像。”陈霁看起来还没有缓过来,脸色苍白如纸,“我不能确定我的记忆有没有差错,但是我确实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这个东西了。”
“我只对他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可能两岁,也可能是三岁,反正是上学之前,我记得好像很多人家都挂着这幅画——几乎是家家户户。但后来不知为什么,好像就再也没见过帝君像。”陈霁说到帝君像的时候,脸上体现出的那种不舒服与厌恶更甚,可他生生压下了这种厌恶,强行与燕惊寒继续说话,“我上初中就住校了,也不是很经常回来,我奶奶去世之后我上大学就更没有回来过。但是……但是……”
但是这种厌恶好像来自直觉和本能,哪怕和这东西对视一眼,就会让他精神恍惚,好像幼年时期许久没有记忆和噩梦忽然苏醒,如影随形地跟着。
“我讨厌帝君像,就像我讨厌这个地方。”陈霁抱住自己的胳膊,浑身发抖牙齿打架,却还是硬从齿缝里挤出了这句话。他双眼微眯,瞳仁中是燕惊寒看不太明白的恨意。他整个人紧绷着,好像一只捕猎之前的猫。
“那就不说了。”燕惊寒安抚似的拍了拍陈霁的肩膀,“你待在这,我过去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燕惊寒两手揣兜晃晃悠悠往土坡下面走,余光往后头瞟,没想到陈霁竟然也跟了上来。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堆并不安静,一群人嗡嗡嗡地小声交谈。燕惊寒很快捕捉到了几个句子——
“早说了让陈三儿不要赶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他子娶媳妇,瞧瞧,出事了吧!”
“人玉米他大现在是代理村长哩!那不想干啥就干啥。”
“村支书上县里开会去,他不就称大王哩!”
“也不知道开坛做法管不管用,这要是处理不好,到时候看他怎么办!”
燕惊寒琢磨了起来,节骨眼?什么节骨眼?最近陈家村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诶!这不是状元,还有那个谁。”昨天在婚礼上遇到的游戏哥竟然也来凑热闹了,还是一边开着游戏一边探头探脑往里面看,“我记得我婆说敦爷爷会跳大神,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陈敦应该是玉米他老子的名字。
不过……游戏哥,跳神不是这么跳的。燕惊寒见他应该也不像很懂的样子,于是也不再提,只是问:“他们都说这节骨眼儿上不好结婚,这什么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