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夜的,陈老爷家的长工还在干活。他脱掉了外套,把两个袖子撩得高高的,站在空地上拿水和泥。
不过,此长工绝不敢说陈老爷是半夜鸡叫的陈扒皮,因为他刚才给老爷烧水洗头,不慎把老爷家的灶台给烧塌了,连同着简易厨房一起烧了。
陈老爷没有就此把他扫地出门,那简直就是开恩了!
此时,陈老爷正环抱着胳膊站在他旁边监工,脸拉得比驴脸还长:“燕惊寒,我就不该对你抱有任何期望。”
“期望还是得有一点吧。”燕惊寒拿铁锹和泥,陈霁站在他的身边,洗发水的味道顺着风飘过来,轻柔舒缓沁人心脾,拢在他的四周,让燕惊寒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我最后不还是给你烧出热水来了嘛……”
燕惊寒非常坚定地认为,一开始他们就不应该生炉子烧水。反正他俩住的这地方也不会有人过来,大抵是没有什么让人看见他的神通吓得吱哇乱叫的顾虑。所以还不如一开始就让他拿无名火烧点水给陈霁洗头。
陈霁冷笑,甩了甩滴滴答答的头发,告诉燕惊寒今儿晚上不把灶砌起来,晚上就别想进他家的门了,更别想上炕睡觉——反正他晚上还要爬起来跑步,不如发挥点余热。
“我好累,我今天舟车劳顿的,你就饶了我吧。”燕惊寒歪头觑着陈霁的脸色,觉得好像他的气一点也没消,企图蒙混过关。
谁知道陈霁听了这话只“哼”了一声,指着自家的灶台:“累也继续——你今天晚上不把灶台垒好,咱俩明天早上谁也没早饭吃,都把嘴吊起来。”
“嚯,明儿早上你还给我做饭吃呢?”燕惊寒当场从陈霁的话里抓到个次重点,没想到陈霁这家伙看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竟然还会做饭。
一想到明天早上陈老爷会亲自下厨,燕长工语气里的欢欣都要溢出来了:“还有这等好事!”
陈霁倒吸一口凉气,又忍不住要翻白眼了。
谁知燕惊寒这家伙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陈霁又无语了,顶风作案想着偷奸耍滑:“我渴了,我想喝水。”
陈霁眉毛一挑,冷笑出声:“我可没让你休息。”
“你总不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吧。”燕惊寒抬起胳膊肘拿袖子蹭了一下汗,“我真的渴了,不喝水会影响干活效率的。”
陈霁当场转头就走,推门进了窑洞,理都没理他。
完了,燕惊寒心想,陈老爷不但没有批准他喝水,而且被他气得连监工都不打算监了,直接回家睡觉去了。
他再次抬起胳膊来,蹭了蹭脑门上的汗,仰天长叹了一句,接着埋头干活儿。
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竟然看见陈霁拿着他的保温杯出来了,还拿着水壶往里面兑了点热水。陈霁一句话不说,拿着杯子就怼到了燕惊寒脸跟前。
这个距离就有点近了。
陈霁的发尾潮湿着,还氤氲着水汽,若有若无朝外散着洗发水的清香,干净又清爽。他湿着头发,显得整张脸都湿漉漉的,皮肤透着润泽。月光斜斜洒下来,映得整个人玉人儿一样。
见燕惊寒顿住了没反应,陈霁又往前近了一步,还端着杯子。
这一下就更近了,近得燕惊寒都能感觉到陈霁的呼吸喷在自己脸上,也是湿漉漉的。
燕惊寒的呼吸凝滞了几瞬,才说出话来:“你要喂我啊?”
陈霁哼笑了一声,眯起了眼睛,猫一样舒展了一下脖子:“你接着干活儿,手上别停!”
陈霁抬手,燕惊寒也就就着陈霁手上的杯子喝了几口。他抬起来的是右手,手指白皙修长,中指第一个关节侧面带着写字的茧子,再往下看是骨突分明的手腕,红绳子银铃铛,月光本就浅淡,那截儿手腕也是雪似的颜色。
才喝了两口,陈霁就把杯子撤了,拧上杯盖放回了屋子里。
燕惊寒喉头滚动,把嘴里的水咽了下去,紧接着又往下咽唾沫咽了好几口。
还是渴。
怎么就给他喝这么两口。
燕惊寒口干舌燥,连带着有点心烦意乱,只想着赶紧把手里的活儿干完。
他拿着铁锹使劲搅了几下地上的泥团,觉得这个程度应该差不多了,应该能拿去糊灶台,刚想伸脖子喊陈霁,就听见一声尖叫。
陈家村晚上很安静,连狗也和主人一起歇下了,这万籁俱寂当中忽然一声尖叫感觉都快把天划破了。有好几户人家直接给惊得拉亮了灯。
燕惊寒往尖叫的方向探头探脑,陈霁也赶紧从窑里走了出来。
“这谁?”燕惊寒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立马就找到了一间忽然开了灯的房子,屋子里的灯噼噼啪啪疯狂闪着,最后终于吹灯拔蜡。紧接着屋子里就打起了手电筒,几簇亮光成柱状挥了几下,紧接着就没了动静。
“好像是穗穗,陈雷他老婆。”陈霁听着这个声音觉得有点耳熟——顺着燕惊寒指的那个方向也看过去,发现好像就是陈雷的新房。
没一会儿,陈雷和穗穗全都披着衣服出来了,穗穗大约是吓得不轻,浑身发抖,让陈雷搂着。离得有点远,陈雷的脸色看不分明,但燕惊寒总觉得他应该也挺害怕的,两口子在门口站着,陈雷拿手电筒往窑里到处照,但什么都没发现。
周围几户人都开了灯把门打开,探头探脑往那边看。
没多一会儿玉米和他老婆也从自己房里跑了出来,连声安慰着陈雷两口子。声音等顺着风送过来,就模模糊糊听不清楚了,只能听见穗穗哭着说什么“红包”“贼”云云,然后陈雷比比划划说什么“没抓到”“不像人”。
“遭小偷了吧?把给新娘子的红包给摸走了?”燕惊寒转脸看向陈霁,见陈霁也不回答,于是抬抬下巴,“要去看看热闹吗?”
“不去。”陈霁转头就走,“垒你的灶台去。”
燕惊寒非常听陈霁的话,当场拿起铁锹铲泥:“哦。”
陈雷的新房那边,玉米和他老婆,也就是陈霁口中的三婶儿哄着自家儿子儿媳回房间睡觉。穗穗好像还是挺害怕的,但在陈雷和三婶儿的安抚下,终于哭着点了点头,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了。
还挺奇怪的,燕惊寒低下头去,刚才陈雷找了半天小偷都没找到,他也没看见有人影跑出来。是跳窗逃走了?还是穗穗太敏感了?
但既然他家老爷说不去看热闹,他个长工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还干自己手里的活计。
在陈老爷的监督之下,燕长工和好了泥,费劲吧啦把烧塌了的灶垒起来。陈霁感受了一下这个空气湿度,不知道明天早上这破灶能不能干,能不能吃上一顿热饭,越发对燕长工没有好脸色:“就这样吧,睡觉。”
燕长工非常有眼色,恭恭敬敬问他家老爷:“陈老爷,那是我伺候您睡下呢?还是我也可以睡觉了。”
陈老爷没说话,陈老爷给了他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好的陈老爷,小的伺候您睡觉。”燕惊寒弯下腰,恭请他家老爷进门。
陈老爷进了门,兀自拖鞋上炕,拉上被子合衣睡了。既没有招呼他也歇下,也没有打算上他上前来伺候的意思。
燕长工当场起了歹意,踢了鞋爬上炕,一把将陈老爷的被子呼啦掀了起来:“陈老爷,你再这么欺压我,我就跟大小姐私奔了!”
陈霁睁开眼睛,侧着把自己的胳膊垫在头底下,略略把身子支撑起来一点,就那么看着他。
“我不但要跟大小姐私奔,我还要参加革命,回来打地主分田地,抓了你这个地主老财!”燕惊寒非常入戏,扯着被子手舞足蹈义愤填膺。
“可惜了。”陈霁眯起眼睛,抬起右手虚空一握,好像手里凭空出现了一把烟杆,陈老爷侧卧着抽了一口,把烟气喷在燕惊寒的脸上,“我家没有什么大小姐。”
分明没有什么烟气,可燕惊寒却好像被一股雾气蒙住了头,微微有点喘不上气的感觉。他长长喘了两口气,看着月光底下侧躺着的陈霁,好像他才是那个大小姐。
大小姐猫似的伸展了一下,仰头伸臂间露出雪白的颈子,雪白的腕子,问他:“怎么不说话?闹够了?”
燕惊寒呼啦一下给他把被子盖上:“闹够了,睡觉,我好困。”
他咣当一下砸在硬炕上,闭上眼睛躺尸。刚躺一会儿就听见旁边的陈霁在那“吭吭吭”地抽气,他还以为人怎么了,赶紧睁开眼睛看。
就看见陈霁窝成一团掩着嘴,在旁边笑得发抖。
“喂!”燕惊寒非常不满,上爪子就去推陈霁,“你能不能有点同情心,我今天已经很惨了,给你砌了半晚上的灶台。而且我还帮你挡你那帮乱七八糟的亲戚了呢!你就这么笑话我!”
陈霁被他推了两下,笑得更喘不上气了:“你别推。这窑里好多年没人住了,炕也不结实,一会儿把炕也闹塌了还要糊炕。”
陈霁越说燕惊寒越闹,张牙舞爪扑上去,逮着陈霁腰间的软肉就开始挠痒痒。陈霁笑得眼尾发红,眼泪都快出来了,却完全打不过燕惊寒,无法反击,只能连连求饶。
其实燕惊寒几乎没见到陈霁这么笑过,以前他笑的时候总有种皮笑肉不笑的味道,要么是嘲弄要么是苦笑,笑意根本透不到眼底。
可如今陈霁的额头抵在他肩膀上,笑得浑身大汗几乎要闭过气去。而陈霁的窄腰如今就在他两手环抱之间,好像还不足一握。这是一种近乎于拥抱的姿态了,让燕惊寒恍然间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他好希望陈霁可以一直这样。
这想法在他心里转了还没有两秒钟,他就好像听见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声音。等再回过神来,他一把拉住了往下滚的陈霁,好悬让他脆弱的小身板再次遭殃。
炕,真的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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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三十九章:陈老爷与燕长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