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非常主动。
这在从前是李怀素难以想象的,除了少年时候,李善很少对他表现出这样的依恋来,总是极克制极知礼。
自从进入崔巍剑阁,李善逐渐独当一面,已经不再需要自己这个兄长为他保驾护航,为他遮风挡雨。
此刻,李善从前只握剑的手正在磕绊地解自己的腰带,笨拙地尝试着取悦自己。
他的脸上是一种犯错过后祈求原谅的讨好模样,脸颊上泛着的红晕是前一场情爱留下的余韵,像是劣质的胭脂水彩,将他原本带着淡漠疏离的脸染得媚俗,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在微微震颤着。
又或是红烛映雪,也许明日日出清晨就会消散无踪。
想到这些,李怀素心中竟卑劣地升腾起一种近乎战栗的快意。
拜自己所赐,李善的枯木逢春已经断了,他已经被崔巍剑阁除名、被整个修真界除名,走到了所有路的尽头。
他的全世界已经再没有其他东西,只剩下自己这个李郎,他在这个世界也已经再无其他容身之处,只剩下留园中的这方寸小筑。
混乱之中,李怀素听到李善哀哀地恳求,话也说不分明:“李郎,李郎,让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李怀素感到脑海中有一根弦仿佛骤然绷断,近乎自暴自弃地闭上眼——
就这样吧,自己当然可以同时是他的苦海与欲海。
……
李怀素醒来得很早,他往自己的身侧望了一眼,那捧雪没有消融,仍静静安睡在自己的身旁。指尖轻轻地揪着李怀素,像是梦中仍有被抛弃的恐惧。
李善从他的年幼玩伴那里学来的,也只是用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拴住丈夫的心。
李怀素缓缓坐起身,握着李善的指尖塞进薄被,指尖交握时传来熨帖的温度,终有实感,好似证明昨夜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幻泡影。李怀素替他将被角掖好,才轻巧地披着灰色的袍子起身。
窗边别着一枝雪白的山茶花,上面甚至还带着清晨新鲜的露水,恰是桃源乡那座寺庙里最常栽种的。
花枝上裹着一张字条,李怀素展开来看,便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大字,恰如施恩本人的行事作风一般放浪形骸——“南山崔崔,雄狐绥绥”。
下又书:“花衬美人,望君转赠”。
山茶花从枝干出腾起蓝红色的火焰,雪白的花瓣汁水丰沛,却在灼热和火燎之下转瞬全蜷曲焦黑,顷刻化作一抔飞灰。
睡梦中李善像是感知到什么,骤然惊醒,正好与立在窗边的李怀素对上了视线。
李善有些呆呆愣愣地望着他,似乎还未从梦魇中清醒过来。
李怀素望着他这幅样子,心中竟生出几分莫名的柔软来。手肘撑在窗棂上,张开指尖飞灰便随晨风飞散无踪。他冲李善温声道:“现在还早,再休息一会儿吧。”
也无红烛也无情,竟好似一对寻常夫妻。
自这次以后,李善身上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一般,总是时时粘在李怀素身边,他那眸色清浅的眼瞳,既藏不住心事也透不出心事。二人在床上意外的合拍,有事情到浓时,欢愉尽兴,李善竟也会露出不能自抑的沉沦情态。
李怀素知道他仍因上次施恩的事情心中不安,这才使出诸班解数,费力讨好取悦,但这样笨拙的姿态却叫李怀素很受用。
担心施恩再来骚扰,李怀素将之前从李善处收回的铜铃也归还了他。
有过肌肤之亲,李怀素也不再在李善面前收敛自己那些并不算得幽微难明的心事,他哄着李善将铜铃穿刺坠在胸前,李善也只知小声叫疼。
掀开衣服便可看到,欢爱时铜铃便随着动作玎玲作响,如此直白显眼的标记,足以叫任何一个人知道这是条有主的狗。
不知节制的后果便是,第二个春初时李善又怀孕了。
开始也是身体不适,不过比起第一胎时几乎折磨掉李善半条命的难受,李善这一胎和寻常凡界妇人没什么区别,只是有些吃不下饭。
李怀素心中仍记得上次李善生产时的惨状,请了桃源乡有名的大夫来,母体和孩子都很健康,大夫只开了些清淡的食补方子,建议李善在家中多多走动。
得知一切都好,李怀素多给了些打赏,大夫见状眉开眼笑,又说了许多吉祥话,竟叫李怀素也升起了一些做父亲的高兴来。
推门进屋,便看见李善安静地靠在床边,样子也有些呆呆的,仿佛他是第一次做母亲。他垂着头望着自己还未显怀的小腹,不安地触碰。
李怀素没有立即走上前,只是远远地,倚门望着他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李善如今这副样子,和之前在化乐天恨不能剖腹取子、求死不能的疯魔情态完全不同,俨然是位温柔小意的贤妻良母。
李怀素心中竟是一种优胜的得意与快意——他也是爱着我的,否则何以愿意为我生儿育女?
他收回思绪,缓步上前去,走到李善身侧。
李善抬起眼睛望他,眼底有微茫的火焰在轻轻跳动,仿佛是向李怀素确认一般,那必然是一团雀跃的火焰。
虽然李善没有说话,李怀素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心有灵犀。
他微微俯下身,用手掌覆在李善的手背上,感受那层薄薄的皮肤下那一丝相连的血脉。
倒春寒的天气,地处江南的桃源乡的空气也带着淡淡的冷意,李怀素感到掌心传来的温度。
令他不禁想,日子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去也很好。
李怀素的父亲就死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初春,正是年富力壮的年纪。
李怀素在崔巍剑阁为人间帝王祝祷祈福,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回到河东,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他自幼长成的河东也早已经换了一副天地。
李怀素自幼便被作为世家大族的继承人培养,处理后事、迎来送往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困难。
帝王亲至,何等哀荣!
李怀素却是近乎是机械地面对宾客,面对李父的尸身与灵位,也无一滴眼泪。
尸体因为死亡萎缩枯槁,叫他几乎认不出来。
李父是一个严肃的、不近人情的父亲,他有从古至今的父亲身上所有的问题,两人的交流往往是沉默而正式的。
李怀素对李父并不亲近,甚至疏远。
然而人活于世,父亲与母亲永远是为其抵挡死亡洪流的最后一道屏障,自此后便只能直面生死之事,身若不系之舟再无可托。
李怀素一身素衣披孝,跪在父亲的灵位前,曳曳烛火照得人心通明。
他不得不承认,修行多年,他从未真的超然物外、参禅悟道。
他恐惧孤独,也恐惧死亡;他恐惧人死之后归于尘土,更恐惧千年万年后再无人知。
李怀素是李父唯一的儿子,李父死后,他便是板上钉钉的李家的继承人。
不过多久,他便会被人间的皇帝从崔巍剑阁迎回,正式接任李家家主的位置,这是人间界多少人求不来的破天富贵、无上荣耀。
可当他已经窥见天机一角,得见无量寿数、极乐登仙,人间之富贵于他也不过弹指虚妄。
李怀素也知道,他此生与得道升仙也无缘,只能隔着那道透明的屏障,遥遥地望着。
他的师尊、李善的师尊关山雪曾醉酒与他坦言——河东李氏的豪族富贵也不过等价易换,李家的家主一向短寿,因为他们的命数被借给了人间的帝王。
关山雪还说,他此生已成定数,与飞升无缘,李怀素也不过一芥凡胎,资质庸碌。整个崔巍剑阁唯一有可能参破天机,得道登仙的人从来只有李善。
只有李善,只有他。从今往后,他们注定走上两条完全不同的人生,或许他们本就不同。
天道何其不公,可又凭什么?
他怨恨他嫉妒,他心火滚烫得几乎将自己的五脏六腑烧穿烧烂。
可李善永远只是静静地望着,仿佛隔云泥、分冰炭,好似玉人像、空心石。
愈显得他卑劣可笑,面目可憎。
烛火骤灭,恶鬼吹灯。
李怀素察觉异样,回过身去,却见一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李家高门大院,守卫森严,竟不知此人是何时闯入。
却听那青眉白齿的书生朗朗笑道:“灵山此去岂止一条路,李大公子不如归我处?”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出自《齐风·南山》,讲述了一个古早骨科故事(不是
快要结局了走点剧情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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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阳台朝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