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早已离去,小舟又驶过一条街,在僻静地靠了岸,主仆三人踩在南湘府的路面上,回想起一路遭遇,皆有股坠在梦中的不实感。
老船家脸上还是笑呵呵,打了声招呼就划船走了。寒泉看老翁与远去的船影,又看人迹罕至的街道——这回不是因为下雨,而是人都聚在方才那一波去了。她从没在家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娴静不少,脸上板正的表情稍显柔和,难得有了点姑娘家的丽色。
楚苏玉攥住袖中绸布包裹:“走,先寻客栈。”
客栈二楼,寒泉警醒着走廊,待两人都进去了,这才闪身进屋,小心地掩上了门。
三人站在屋里,面面相觑,楚苏玉最先经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上,狠狠呼出一口气:“老天……”
寒泉似懂非懂,但她知道有人会开口,用不着她,脑袋转过去看一直沉默的同伴。
“那人给了什么报酬?”女侍隐隐责备:“……无论是什么,您也不该这般失态。”
楚苏玉苦笑,这可就是有苦说不出了,他手指微颤,从袖袋里珍惜地托出绸布包裹,在两个属下好奇的注视中,徐徐展开。
“这……这是……”女侍杏目圆睁,说不出话来。
楚苏玉有气无力:“对,你没有眼花。相信自己吧,濮玉,这就是那支‘龙纹笔’,如假包换。”
龙纹笔,前朝宫廷重物,传说,前朝皇帝世代相传有两物,“玉玺封旨传百代,龙纹批红驭八方。”那玉玺,自然是传国玉玺,本朝大永由前朝末帝禅位而来,玉玺现在还躺在皇帝的书房里,但那龙纹笔,却是在皇权交接前就已不知所踪。
真奇怪,明明这么多年过去,见过它的人身归黄土,从没有一幅画流传下来,但当楚苏玉隔着丝绸摸到它的那一刻,突然明白,有些宝物,只要人看见了、摸着了,就会笃定地重见天日。
濮玉怔怔伸手,抚过无数缕纤毫毕现的金色沟壑,金龙们纵横着,咆哮着,最后归于平静,囚于漆黑的尾,她定睛看去,目光陡然凝固于尾端那只深暗的瞳孔之上。
竖立的眼瞳冰冷无情,让人联想到古传说中最强大的神兽之一。
“万龙臣服……”濮玉敬畏地说,“属下没见过传国玉玺,可龙纹笔,确是神造之物。”
这不是人力所能抵达的,是皇权神授的象征,它仿佛向数百年后的人展示着遥远时代的迷离光景。
寒泉杵在边上,还是一如既往融入不进那两人的世界,楚苏玉拿出一支笔,她见着漂亮,看过便忘了,心里觉得不如刀剑好看,她不以为意,转头却被主子的神情慑住了。
“年约十六七,疏阔俊朗,失传数百年的龙纹笔能被其随手抛出,换的只能是吊命的珍贵奇药,吊谁的命?”
“南湘王病重,膝下只养着一个徒弟,”楚苏玉语声沉冷,“南湘王世子——他是蔺青阳。”
此话一出,听在二人耳中不亚于惊雷。濮玉、寒泉变了脸色,忍不住绞尽脑汁去回忆那少年的模样,楚苏玉眉心紧皱,沉思不定。屋里的窗没掩实,一缕料峭的春风摸了进来,将地板上被人遗忘的青白绸布吹动一角。
这阵风吹开南湘府朦胧的雾霭,自家家户户门前流转而过,卷起南湘王府后门旁的一地残梅。
一只手乘着风,抓住刚吹起的一片梅瓣,簪在脑后,可惜忘了自个这会儿正倒挂着,好不容易落在发间的一抹红坚强地抖了抖,还是掉回地上,追着前辈们一起飞走了。
“我的梅——哎,我的命,”少年倒挂在梅树上,泄气地把自己当秋千上下晃荡,“辰时都过了,吾命休矣!”他愁眉苦脸,却一勾腿弯,飞身落了地。
随手抛出龙纹笔的南湘王世子迎着区区几步之外的南湘王府,视死如归,仿佛刚刚在树上拖了半炷香的不是他似的。他走进自己的家,就像走进刑场一样“快活”。
后门开了一条缝,一张满是褶子的老脸探出来,用气音道:“回……来……啦……?”
蔺青阳后脖子登时一紧,还抱有最后一丝幻想:“师……父……呢……?”
他目光如炬,看王府总管的眼神像在看一根金子铸的救命稻草,极尽期盼与希望,这一刻,总管微启的嘴唇不是嘴,是那大海里捞出来的免死金牌。
总管范叔张开嘴,打了个哈欠,褶子脸往后一稍,干净利落地把后门敞开了。
蔺青阳心如死灰。
他浑浑噩噩进门,路过范叔时不忘从袖袋里摸出药材,珍而重之地放在范叔手心,眼带泪花:“别忘了我师父的药,早膳后必须喝的,赶紧煎了,别误了病情。”说着,他好似不舍,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走开,每一眼投来的目光里都分外殷切。
范叔嘀咕的“不就是一般补药么”被蔺青阳听见,他出离愤怒了,站住身子狠狠指责道:“你怎么能这么说!这是一般补药吗?这是我对师父淳淳的爱——!”
“爱————”这是回音。
站在后廊的女子顿住,花费巨大的功夫让自己开口时脸上的表情不再崩裂:“世子。”
蔺青阳:“啊?”
女子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王爷说,‘滚过来用早膳。’”
蔺青阳一秒乖巧:“噢。”
随即反应过来:“我师父还没用早膳啊?”明明平日里在辰时就摆膳,很准时的。
女子短暂默然,像是在组织着语言。蔺青阳早已习惯这位的寡言,跟在她身后踩着青砖一跳一跳地走,故意不踩着边缘的线儿,浑然忘记了临近的危机,像个自娱自乐的傻小子。
“王爷一直在等世子。”女子慢慢开口,“从辰时,等到现在。”
蔺青阳踩住一块微瑕的砖,不跳了,他垂着脑袋,微软蓬松的碎发挡住了眼睛,嘟囔道:“菜都冷了。”
他安静地加快了脚步。
靴底不知踩着个什么东西,蔺青阳回头看了一眼,是朵蔫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花。他微微醒过神来,意识到眼前是师父亲自侍弄的花圃,穿过这片小花园就是蘅芜苑,他就能看见师父了。
他有些挑剔,从花圃里选了朵最不蔫的花儿,白白的,和师父头发的颜色一样。
蘅芜苑清净无声,没有侍从四下走动,南湘王从不喜人服侍,连最信任的两位近侍也排斥在外。
哪怕,他是个不良于行,坐着轮椅的病秧子。
蔺青阳轻车熟路地往里边走,反倒女近侍在门外就停了步,一动不动地伫立着。
如今天下五分,人称“四境一都”,永朝在几十年前就失去了号令天下的能力,永帝守着自个都城堪比一境的地界,战战兢兢地旁观各路英雄争斗不休,将大永四境撕扯得四分五裂。
百姓在战乱中痛苦不堪,直至二十年前,一位惊才绝艳之人横空出世,以一人、一剑将南湘众首领枭首示众,再统合南湘的乡民奇袭境内残军,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自此,南湘率先平定。而他从此不再兴兵,坐镇南湘府,修建府邸,自号:“南湘王”。
南湘王的出现吹响了时代的号角,尔后数年间,西川、北栖、东霖先后涌现傲才之士,各自一统全境,效仿南湘王,自立王侯。
时人称之:“才貌双绝南湘君,文武兼备济善德,盘踞水乡兴方略,忠义存心守河山。”
满世界里,只有南湘王养大的蔺青阳知道,师父不是没有一统天下野望的忠义之士,也不是江郎才尽的守成王侯,师父有坐上永都那张龙椅的本事,但……人力有穷尽。
力所不能及。他在心口反复翻涌,肺腑叫嚣着疼痛的那一刻嚼碎了这句话,感到齿间发冷。
那个人失去了武力,失去了站立的能力,可他是那个南湘王,于是很快便察觉到熟悉的气息:“还不进来?”
嗓音清冽,冻人心脾。
蔺青阳掀开外间挡风的棉布,一晃眼,就将传说中“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南湘君望进了心中。
雪色寡淡,染在这个人的长发上却有着隐秘的绮丽,三千霜雪披散而下,掩不住清寒孤艳的眉眼,他的唇是冰的,眼是冷的,色泽浅淡的瞳仁望着人时,内里像是盛了一片空茫茫的雪原。
他好冷,靠近就要把人冻伤。
可是蔺青阳从来不怕,他知道师父不冷,摸他脑袋的手是柔软暖和的,教他习剑的脸是恨铁不成钢的,学堂上骂他的唇是刀锋剑影的,还有头发丝儿,老纵容他拿去玩的雪白长发也是可可爱爱的。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比师父更好的人呢?他在心里捧着脸,傻笑出声。
“本王等不孝子等得几尽晕厥。”世上最好的人轻抬眼睑,“你却在傻笑?”
“!”蔺青阳发觉自己一不小心真笑出来了,连忙收敛。他觑了眼席上的菜,有桂花奶糕、红豆薏米粥、一碗撇去油星的热鱼羹,并一盘切细了的黄瓜丝。
全是他爱吃的,鱼羹尚且往外冒着热气儿。
南湘王蔺衡止鲜少动怒,世子爷纯属自己吓自己;他既说过蔺青阳一句,就不会再提,见蔺青阳老盯着鱼羹不放,平淡道:“本想等你回府再热菜,这是热好的第一道。”
蔺青阳膝窝子一抖,险些给师父跪下,他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一句话在响:我真该死啊!
“你挂着梅树荡秋千时,它一直搁在灶火上。”蔺衡止手指轻叩扶手,去唤守在门外的近侍,他实在生得太好,总叫人忽视他坐着的轮椅:“——卫绫。”
蔺青阳头脑一热,耳朵嗡嗡,回过神来已经被身体本能驱使,整个人挂在蔺衡止的身上。
“师父!”他感觉自己热得疯狂冒烟儿,纯粹是羞耻,少年郎顺遂十七载的人生中唯一过不去的那关,就是他薄如纸糊的脸面。他又心虚又委屈,嗓门就格外的大:“你怎么能叫卫绫姐监视我!”
卫绫矮身一进来,就瞧见少年整个人都粘在主子身上,为了缩在主子肩窝里无所不用其极,将身体团成一颗巨大的虾米。这画面实在辣眼,她默默挪开眼睛,尽职尽责地去热菜。
蔺衡止推了推少年在自己耳畔乱蹭的脑袋,在自己不经意间,露出了一个短暂的微笑,几缕被蹭乱的发丝黏在侧脸,像是画里的仙君活了。
“下回早膳再不见人,我就叫卫绫去街上喊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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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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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南湘王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