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敏荷想起早晨的事,不禁想要笑,可是最后还是板正了脸,道:“你怎么称呼?”
那人道:“我姓冒,姑娘就叫我冒七罢。”他从地上轻手轻脚的爬起来,白敏荷往后退了一步给他腾地方,冒七起来之后,又遇见一阵风,他就在风里说:“真是怪热的!这不是刚开春吗?”这样的嘀咕完了,又转过来向她笑着道:“姑娘,您找我有甚么事呢?”
白敏荷看着他那副嘴脸就觉着恶心,想起他们三个是怎么背后议论她,她本来要提点提点冒七这件事,不过一想,说了他也不能承认,这有怎样的意思?所以转念一来,便也亲切地对他笑道:“喂,你还记不记得我早上跟你说的?”
冒七赔笑道:“甚么啊?”
白敏荷道:“我要你去找辆车来。嗯?”
冒七道:“姑娘,我早上不是跟您说过?这现在风口是真紧!不兴出门呀。”
白敏荷冷笑着抽出剑,一下就抵在他胸口,冒七吓得一惊,脚底踩着台阶边沿,就这么将要掉下去似的。她低声道:“你可以一直守在这里,不过我必须得出去了!难不成你们真要把我憋死?你听着,现在去拉一辆车过来,我要去玩,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或者趁机跑到哪去,你就看罢,我已经记住你的脸了,河北城那么大,找到天涯海角都找到你。”
冒七“嗳呦!”一声见着就要给她跪下了,白敏荷道:“跪我干甚么?去找车来!”
冒七连忙称是,向她弯了好几下腰,隐入月色里不见了。白敏荷就一直站在这里,那街上空荡荡一点看不见光,忽然间有了撵轮声,原来是冒七拉车回来了。白敏荷露出一个微笑,就下阶去等他过来,等他凑近了,借着月光白敏荷看见他额头上的冷汗。
冒七讨笑着道:“姑娘,上车罢!您去哪啊?”
白敏荷在车上挪了一个还算舒服的位置,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就拍着他的肩让他回头,白花花的银子闪了一下,冒七“嗳呦,嗳呦”地叫,白敏荷道:“河北城到底有甚么好玩我也不知道,你就只管跑。喏,你拿着这个罢,听我的话,往后有好处我也少不了你,只是,你们在背后嚼人舌根真让我恶心,以后要说我坏话不妨到我面前来说,你有那个勇气,我也佩服你,这么偷偷摸摸,别怪我看不起你!”
“啊?”冒七被戳中心事,讪讪就对她笑,转手把银子收入囊中,连连对白敏荷称谢,然后笑道:“白姑娘,您早上说要去那个甚么,梅山酒庄呀?这时候早就关门了!”
白敏荷道:“我知道,所以才叫你看着跑。你平日里喜欢去甚么地方?带我去你觉得最好玩的地方。”
冒七道:“您真要去吗?”
白敏荷道:“废甚么话?拉你的车!”
冒七点着头,急忙拉车走了。这时白敏荷的酒劲下去了一丁点,她觉得这车拉的太快,风一阵一阵在捣鼓她的头脑,就道:“你拉慢一点,想冷死我吗?”
冒七道:“对不住姑娘!”
依言缓步行驶,车穿过一条小巷子,巷里有一处红亮吓人,白敏荷呆呆地,她看着自己离那束红光越来越近,结果约近它越低沉昏暗,最终车子停在牌坊门口,那上面写着“铜花会”的字样,门口就是两束粉纱的帘子挡着,门板在帘子后面,也大开着,十几个灯笼高低不同排列着,使这串在一起,钉在墙上,她看到的光就是这样来的。这里面传来的笑声,从门径中可以窥见一点的旖旎身影,全让白敏荷脸色一变,她道:“这是甚么地方?”
冒七道:“这是我觉得最好玩的地方。”
白敏荷回头伸出手,冒七以为她要打自己的脸,全然将脸捂上了。等了一会儿,不见异状,松手一看,白敏荷只是坐在那冷冷审视着他,手悬在半空一点不落,冒七顿时觉得很尴尬又委屈,道:“姑娘,是您说让我拉您去我觉得最好玩的地方呀!”
白敏荷怒道:“我问你,你带我来妓.院做甚么?”
冒七道:“这个时候,街上多少店都关门不见人了,您要说晚上好玩的地方,我一时还真找不出来,一想只得想到这里。不过,白姑娘我跟您说,这不是妓.院,人家里面有一些女子是卖艺不卖身的,我带您去听曲子,《长坂坡》《桃花扇》《碧玉簪》行不行?”
白敏荷道:“我也不是甚么文人雅客!”
冒七道:“我请姑娘您听。”
白敏荷道:“你请我用的也是我的钱。”
她当即跳下车,再也不理他。冒七就挡在她面前笑道:“白姑娘,白姑娘,您千万别生我的气!我就是该死!”
他一巴掌扇到自己脸上,白敏荷就冷笑道:“你们这些男的真不知道哪一根筋搭错了,放着家里面的妻子独守空床,要去这里寻快.活,真是自私呀!”
冒七只是賠笑着,一遍遍说“是”。后面又道:“姑娘,我还没娶妻呢。”
白敏荷白眼一翻,道:“行了,被你这么一说,我确实有一点劲要去看看,这到底是个甚么样的地方?”
她向来只是听说过,这次却是第一次正式进去,踏进门坎,冒七就在她旁白跟着,他对这很是轻车熟路,这院里每一处他都要说上几句,推开一扇门,一位妇人就拥过来,看到白敏荷这么一个姑娘有一点诧异,不过很快就对冒七笑道:“呦!大爷又来看小莲花呀?”
冒七还没说话,白敏荷冷冷插嘴道:“小莲花是谁?”
那妇人笑容一僵,暗暗打量她的身份,她先开始猜白敏荷是个富家小姐,但是一见到她手上拿的剑就糊涂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对答。冒七就道:“白姑娘,这是铜花会的侯妈妈,这是我家白小姐,今天是特地来这里想开开眼界的。”
白敏荷道:“我不是。那小莲花是谁?把她喊出来看看,她会不会唱曲?弹琴琵琶甚么的?带我见她去。”
那侯妈妈就想,这应是一位习武的富贵小姐,想避嫌罢了。就满脸笑容的请她去楼上了,刚到楼上,就听见一阵琴声,她现在一听见琴音就有一种怀绪,侯妈妈带着她入了一扇门扉,青色的纱帘有两三层,在开门的一瞬间都晃悠着要飞走了,这房里就有一个穿青衣的姑娘席地弹琴,虽然是侧脸,白敏荷也看得出她的容貌不差。
在他们进去的一刹那,那琴声就停了,小莲花抬起头,她见到冒七倒没有甚么表情,这是熟客,但是目光一转到白敏荷这,神情就疑惑起来了。她收着袖子站起来,很端正的道:“妈妈,这是怎么了?”
侯妈妈笑道:“这位白小姐想见见你!把你会的才艺都露一手瞧瞧。”
小莲花看了白敏荷几眼,对侯妈妈笑道:“哦,是这么回事,那请进罢。这位小姐和冒大爷一起吗?”
白敏荷道:“就我一个。”她转头翻出一沓银票塞在侯妈妈手里,对方就喜笑道:“哦呦!白小姐您真客气劲呢!”
白敏荷对冒七道:“你给我滚出去。”冒七看了看小莲花,还欲说话,侯妈妈微笑就拉着他把门关上了。
小莲花刚看她出手如此的阔绰,这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底,嫣然一笑,道:“白小姐,我就是小莲花。我会唱曲儿、吹箫、古琴、练琵琶。你让我跳一段我也行,就看小姐你怎么安排了。——你坐这里罢。”
白敏荷在席上就坐,冷冷地道:“我来这里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想听你弹一段琴。”
小莲花在她对面席跪着,她生得白,古木样式的底托衬她更白净了,那青衣裳穿的,以为是偏绿一点的款式,这样整体一看,白敏荷觉着她真像一朵莲花似的。小莲花抬眸一扫她,又颤着睫毛垂下来,嘴角一半勾得很上,轻声道:“那没有问题,你想听我弹一段甚么?”
白敏荷道:“你会弹甚么?”
小莲花道:“《十面埋伏》《梅花三弄》这两首是最在行的。”
白敏荷眉头紧皱,半天没有说话,因为小莲花说的这两个曲名她一个也没听过,所以最后道:“你看着弹罢,弹你最拿手的,要……”她在心里回忆着王延清弹的那曲子,继续道:“愁一点的,然后再、再打打杀杀一点的。有吗?”
小莲花一顿,道:“有的。”
她手先是把琴弦抚得平整了,忽然这么往下一拍,高的低的中的琴弦波动的声音很噪,白敏荷听着整个心都惊慄了,她还没反应过来,小莲花已经开始抹下一段,那手指像黏在弦上,整一个段落是又柔又低,缓缓地,更低迷的,散漫了,忽然地一段昂扬,那河水被扑腾到岸上,河边的芦苇草不停在被风吹的沙响,从缝隙中钻出蚯蚓,可是突然又来了一场暴雨,雨水连绵不绝的淹没了河堤,冬天到了,梅花含着雨雪的花蕊渐渐慢慢融化了,花瓣分开着埋葬在树下,等这一天过去,又覆上一层雪,一只青色的弓鞋踩过这里,到了春天,都是大地的养分。所以风咆哮了,水浪涨潮了,一只手在河面浮现,很快被拽下去,扑通扑通地挣扎着,月光照耀在河面,规划出好几个圈,粼粼是白花花的银子做的,觉得温暖的今天,原来是光浮出了水面。
一曲毕,小莲花将弦抚平,道:“白……”她不禁地讶异噤声,因为她发现对面坐着的人早已泪流满面,手肘就杵在桌上托腮,闭着眼,那泪水揉着稀碎的从脸上滑落,滴在桌上是没有声音的。
“——白小姐?”
白敏荷猛然睁眼,嘴角正尝到一股酸咸,小莲花不知何时到了她面前,将一块白手绢递给她,她边擦着,闻到一种暖香,这足够给白敏荷安慰。她拭着手绢,脑海中忽然想起王延清在窗中哭的那一次,那一次自己只是唱了一段对方写的诗词,为甚么王延清就哭了?那为甚么自己只是听小莲花弹了一段曲,就忽然哭了?
这是自己无法控制的,她真瞧不起自己,也怕这小莲花瞧不起她,所以唇一绷,也不看对方的神色,把手绢叠起来道:“对不住,我把你手绢弄脏了,回头赔给你一条新的。”
小莲花笑道:“没有的事,我并不在意这个。我还有很多呢。”
白敏荷道:“你刚才弹的曲叫甚么名字?”
小莲花道:“这是我自创的。你说的要求,没有哪一个曲子符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