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叹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白敏荷不耐烦道:“又叹甚么气呀!你这老和尚!庙里香火不行?你可以提前向我收房钱。大不了我捐一点也行。”
老僧摇头道:“阿弥陀佛,老弥只是忧虑。姑娘您就出去罢,能出这个门就好!”
白敏荷道:“怎么着,门外有鬼给你吓的!”
老僧道:“那倒不是。从昨天晚上开始,我们梅花庙外就有三个人守着,我知道是官府派来的,所以现在也不常出去了。姑娘也小心罢,老弥虽然不常出门,但也知道现在城里有一些紧张。”
白敏荷一听这话,心里的火就噌噌地往外冒,她知道是人家派过来看着她的,却打扰了这和尚的生活,所以对对方很有一种愧疚。她当下也不说,只是冷笑道:“你别慌张,就算是官府的人我也不怕,有本事请他徐知府亲自来找我!”
老僧听着她语出惊人,手合十慌张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在他低头炼念的功夫,白敏荷已经走到门口,台阶上就有三个人围了个圈,正蹲着斗蛐蛐,白敏荷喝道:“都给我起来!”
她一剑横过去,“唰啦——”一下,把盒子都打翻盖,剑尖上霎时间穿着三只蛐蛐身体。那三人咸惊,一人大跳着就滚下台阶去了,这嘴里就是“嗳呦,嗳呦!”的,听这声音,白敏荷认出这就是昨天晚上敲门的那个。她盯着剩下的两人道:“你们是干甚么的?”
刚刚滚下去的人揉着屁股起来,就在下面喊道:“嗳呦——!我的祖宗!白姑娘!您有甚么事情就跟咱们提着,好好的姑娘,这样一言不合地就——嗳呦!嗳呦!”
他这么跺脚又揉屁股又揉腰,白敏荷看着很是搞笑,笑道:“我是有事情找你们!不过我要先问,你们三个在庙门口干甚么的?人家寺庙是收香客来的,你们在这站着想求佛上香的人还敢来吗?”
那人赔笑着道:“有啊有啊,姑娘您就把我们看成看大门的,谁来了兄弟三个就站一排给他鞠躬欢迎!”
白敏荷道:“你们三个长那么丑,不论谁都要被你们吓走了。得了,也别在这说,也别冲我笑,我知道这不是真心的,不管你们心里怎么样埋怨我,我也不在意,现在呢……你!”她拿剑指着其余两人,道:“你、你。喏,你们两个人现在就去干活,我渴了,你去给我提酒去,你就去买窑鸡!要快,不然我不开心就拿你们开刀!”
那两人因着忌惮她的武功,唯唯地点了头,转身就走了。台阶下那人搓手笑道:“白姑娘!您给我安排甚么活呢?”
白敏荷打量着他,道:“你?你就去给我找一辆马车。你是河北本地人,应该知道这城里哪一处最好玩,怎么样?给我指个路。”
那人就呵呵地笑,有些为难道:“嗳呦!这可不行!白姑娘,您不是和卫公子约说过了吗?您在这里好生地歇息,咱们兄弟就好生地照顾您,现在这个阶段,您可不必要出去呢!”
白敏荷心想:“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况且现在满城都有我的缉拿通告,我虽然不怕官府的人,可是这保不准王小姐会受牵连,到时候人家也说我白敏荷没有信义。”
所以,她即便心里有一些气,却也不提出去的事,只是跟那人道:“行。不过,我也得给你安排一些活干,我告诉你了,酒你要搬一车来,窑鸡要三十只,要最新鲜的!晓得吗?如果有一点纰漏,哼哼,你就看着罢!”
她有心意为难对方,那人心知,却也不敢说甚么,这么假笑道:“就听姑娘的话。”
那人往外走出几步,白敏荷就在后面叫道:“我知道你们奉那甚么徐知府的命令看着我,我跟人说好过,一点也不会逃。你们要看我没问题,但是这庙里还有一位老和尚,你们不要拦着他不让出去。”
那人点头哈腰,一瘸一拐地走了。在拐角的地方,白敏荷看了许久,嘴里“哼”了一声,转身回庙里去了。
那老僧还在扫地,从大院里面扫到佛像前面,她看那地砖都是陈旧的,忽然有感慨发了,道:“老和尚,你现在要出去没人再拦着你。”
那老僧道:“老弥也不常出门,只是姑娘不要和他们发生冲突才好。”
白敏荷笑道:“你放心罢,他们打不过我!”她说起这件事就很解气,仿佛这满城的风雨都降临不到她身上,她虽然没有见过那位徐知府,也知道对方拿她没办法!这就是她的底气,是习武的好处。不过一回屋想起王延清的事,她的心情又很不好起来。
再把腰间的梅花抽出来,顶上那几株有外瓣已经萎了,花心还是很新鲜,但白敏荷想着,它们到了明天仍是要枯萎,就算明天不萎,也终有一天会萎烂掉的。不知过了多久,就有人在外面叩着,殷勤着笑道:“白姑娘!您要的东西都来啦!”
白敏荷道:“进来罢!”她两条腿叠着放在床上,鞋也没有脱,很是不羁的模样。那三个人推着车站在门口,那人问道:“姑娘,推进来吗?”
白敏荷冷嗖嗖就瞪过去,道:“诚心找我不快吗?你看这屋里有多少的地方?给我拿几坛酒进来,再拿一只鸡,其它的你们推车推出去,沿着城边走,有那甚么小叫化老叫化的就给他们分了罢。”
那三人脸色又有点变了,一人仍是笑着道:“白姑娘,给您买这些用的钱都是公家的,这怎么能行吗?”
白敏荷道:“甚么公家的我家的你家的,你家徐知府要是爱吃,那你们就给他送过去,要是不吃,那就去救济一下百姓,就拿你们徐知府的名义,人家都要夸你们徐知府真仁善。”
那三人面面相窥,总是没动,白敏荷却不耐烦得要紧,抓起桌上的毛笔就掷了过去,那三人都是一惊呼,全然散乱开来,没想那毛笔一订,“砰”一下把门关上了。白敏荷的声音闷着从屋里出来:“你们要是想吃也就吃了,总之,别再在这烦我!”
这不久,门外传来推车的嘎吱嘎吱声,有一些呸骂呀,白敏荷都没有管,她这时候已经把酒坛子打开往嘴里灌了,那窑鸡还没有拆包,一坛酒就差不多见底,她再来喝下一坛,脑袋悠悠地,东倒一下西歪一下,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床上掉下来了。恍惚间,似乎听见屋外那三人分别道:
——“这白姑娘也太不讲人情!要了这么多坛酒,这么多只鸡,到头来就是难为咱个?我是真恨她。”
——“兄弟你不要生气!姓白的是江湖上混的,你知道那些人的德性,就是瞧不起做官的是不是?其实这人到底混出个甚么明堂,都是日月可鉴,她瞧不起该的,因为咱们徐知府也不在意她呀!”
——“我告诉你,你也别瞧不上在江湖上混的人,她虽然是个小丫头,不过我看卫家那小公子都对她有嫌惧,就是别说咱们了,就是徐知府也不敢很惹那些会武功的人。”
——“嗨!兄弟,要我说你是真不懂吗?这姓白的把自己当个尊贵的人,因为咱们徐知府、卫公子都没怎么为难她,都是这么好吃好喝供着,她这可开心呀!把咱们当牲畜使唤呢,我对我自己娘们都没对她恭敬。不过,这也不要急,因为她早晚要摔跟头的!”
还有一些谈话,白敏荷听得渐渐模糊不清了,不过她必然生着气,她觉得他们实在是瞧不起自己。她向来是一个心性很高傲的姑娘,哪里能受着这份辱骂?当下提着剑就道:“有本事当面跟我较量!背地说嚼舌根算……啊呦!”
她就这么一骨碌下了床,下巴磕到地上“咔”一声,半天才起来,身子一晃一晃,弯着腰推门就出去了,忽然一阵凉风吹来,把她整个颅顶都灌满了,飞絮似的发丝都飞上天,扑面而来一种寂寥,那树呀原本是绿的,现在好像叶子簌簌地掉落,是冬天又来了,枯槁的树木萎缩着又膨胀,长出来一朵朵红色的血梅,沿着树杈、树干、树根,滋养着数以百千计的血液在生长、发狂。哪里还有那三个人的踪迹?白敏荷站在原地,只觉得无尽的悲哀。
哆嗦着,她寻思这风是顶天的冷!自己为何偏要出来受这么一番罪孽呢?就因为好意管了闲事,现在就要这么受苦吗?可是她的心里又很不甘,她在生气,很生自己的气,咬着牙想:“白敏荷啊白敏荷,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事是你要管的,到头来却怪人家不好!真是没担当的人!”
这么风吹着,梅花也在凋零着,满地铺盖着雪,踩在上面和她的心一般冷静,她从腰间一掏,有一个红布厚厚包着的,她一点一点拆开看,里面是两条金叶坠子,是她先要送给王延清的,但是现在好像不行了,她就等对方成亲那天当贺礼罢。
于是这时候她就想起王延清写的那首诗词,便小声吟唱道:
“一树花团萦了落,春雪听说过。年末荡清荷,绿水无边,交溅花阴错。
雪中山地方蒙着,白云仙赐了。凝敛放息间,落雪风霜,美梦归故乡!”
“美梦归故乡……”白敏荷抬起头,天是一望无际的深海,她这么一步步往前走,地上的雪开始融化了,她背后所踩过的脚印也全在塌陷,一枝梅在她脚边落下,白敏荷以为是树上落下来的,但定睛一看,是腰上别着的那枝,她将它碾碎了,一直走到庙门口,台阶上有三个人躺着就睡着了,白敏荷瞅准这其中一个,脚尖轻轻挨了一下他胳膊,那人哼唧着就睁开眼,仰面瞧见一张秀丽的脸,正“嗳——”着,“呦”还没出来,白敏荷低声便喝:“你闭上嘴,我有事找你。”
那人也小声道:“嗳呦!您可千万别再让我滚台阶下去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