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阁本纪 第25章 地动

不足月的孩子，皱巴巴的皮肤，哭泣声都像小猫儿一般细弱。是个连医师院院首看了都摇头的孩子。

整个孕期我瘦得脱了型，生完孩子后，国君却依然待我如初，半点不嫌弃地搂着我道：“孩子的名字我取了几个，等你一起选一选。”

自那次遛遛后，国君在我面前便自称为“我”了，与我态度一如在永定府一般。

最终，我在几个名字中选了“辰”字，希望这个孩子的出生能让他多过几个寿辰。

母皇听说我诞下孩子，特意派了使臣来看望。

“公主是何意？是觉得远嫁北沧就能摆脱南羲了吗？”使臣不便进内殿，特意带了之前“照顾”我的孃孃来。

这孃孃亦是教我饲育菌丝的师父，也不见她作何动作，我体内菌丝忽然开始不受控制地兴奋起来，无数菌丝试图从我的毛孔中伸出来，我痛的满地打滚，儿时被调教的记忆喷涌而出……

“九啊，别忘了，你是有菌丝才有名字的。是菌神选择了你，你才有活下来的资格。”孃孃悲悯地看着我，道，“你要记住！无论何时，菌神都在看着你！”

菌神……是南羲皇室的守护神，不同于南羲的图腾神座，祂是一种菌，是一种说不出名字的真菌。

也是南羲皇室祖祖辈辈以血肉供养的暗神。

祂只保佑南羲皇室，只为南羲皇室所用。

“孩子，不要想着摆脱南羲，摆脱我们。”孃孃粗糙的双手抚摸过我的身体，被摸过的地方菌丝渐渐平静下来，她说：“我们才是一家人啊。除了我们，没有人会喜欢一个身体里长满菌丝的怪物的！”

我静静地躺在地上，看着孃孃离开内殿，看着月升月降，直到眼里再也流不出一滴泪。身体的痛抵不上半点心痛，我木然地起身，木然地梳妆，木然地又回到十年前刚嫁给国君那会。

国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是南羲使臣来过后我才这般的。崇尚外交平和的他，头一次向南羲发出不满的警告。

国君能为我做到这一步，为何我却畏畏缩缩，不敢踏出那一步呢？

我存在的意义，难道就如泡沫一般一触就破吗？

榻边的摇摇床里，辰儿吐着泡泡乐呵呵地看着我。我这般拼命生下的孩子啊，这是我和国君唯一的孩子啊，母妃何尝不愿意伴你长大呢！

可是母妃实在有心无力啊……

此次母皇命孃孃带话给我，要求我扶辰儿上位，再联谊南羲，争取在二十年间逐渐侵蚀掉北沧。

二十年，呵呵，可我活不到二十年了。

内殿中孃孃的一次催发，加速了菌丝的生长，也打破了我与菌丝的平衡，让我的寿数缩短到只有十年。

我一边与孃孃带来的人虚以委蛇，一边暗中为辰儿布置未来。也不知是何处露了马脚，国君察觉到我的行为。

“嫣儿这般急切，可是身体有异？”国君眼中关切不似作伪。

是了，他一直这般赤忱，是我太阴暗，总是猜忌他，才平白失去早年那么多好时光。

孃孃的话言犹在耳，我半点不敢透露菌丝的事，生怕他将我看成怪物。

那眼神，我受不住的。

“没事啦，只是我初为人母，总是想多给孩子备些东西的。”我有些羞赫道，“我怀相不好，辰儿在我肚子里遭了不少罪。夫君也给辰儿一些便利嘛？”

过了几天，辰儿便成了唯一的未成年便拥有爻组暗卫的皇子。

我知道皇后她们都嫉妒我和辰儿，但是这又怎么样呢？国君殡天，皇后无子，大概率是要陪葬的。

都是要死的人，互相坑害何苦来哉？

可是我想息事宁人，皇后她们却不甘心我独宠。

辰儿五岁生辰那日，国君亲自给他启蒙开笔。皇后贵妃她们陷害辰儿血脉有问题，国君震怒，发落了贵妃，将皇后关了禁闭，无召不得出。

皇后她们到死都不知道，为何国君这般信任于我。

说来也是悲哀，我虽无法延长国君的寿数，却能让他从本能上信任我。有时候我自己都搞不清，国君对我的好，到底是因为菌丝的从主性，还是因为别的。

我不敢深想，也不敢追究。就这样，我和国君相伴走过第九个春秋。

辰儿九岁生辰后，国君牵着我的手走在月下。

我们从晚上走到天亮，走到梨花落了满身。我看着国君头发上落满梨花，轻声笑道：“今朝共淋梨花雨，此生也算共白头。”

国君捏了捏我的手，道：“与君共白头，恩爱两不疑。”

第十年，国君的身体每况愈下，南羲意识到我的不忠，开始送人到辰儿身边训练他亦是监督我。

我渐渐开始力不从心，终于有一天我向国君坦白了。

“九嫣，我很高兴。”国君眉眼舒展地笑着，那是肉眼可见的开心，他说：“这么多年，我终于等到你跟我明言此事了。”

我惊讶极了，原来国君早就知道了吗？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见你。你静静地坐在那里，周围觥筹交错，你淡然地如同一支空谷幽兰。”

“好似对什么都不关心，好似这世上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事物。”

“我当时就想啊，这世界确实不够美好，但幸好我遇见了你。”

“从那以后，你就是我所有的美好。”

话没说完，国君便一阵猛咳，我一边照顾他，一边泪流满面。

我动了动嘴唇，不知该说些什么。国君似乎明白我想问什么，主动道：“是我不好，没有早点看清自己的心意，平白蹉跎了这么些年。”

“也让你伤心了好几年。”

我默默地摇头，这怎么能怪你……明明是我不好……

“我身边一直有星极一脉的医师定时请脉，他们也告诫过我要离你远些……可感情这事，不是离远了就能消散……不见你的那几年，我夜里做梦都是你……”

“没办法，医师们只好维持我的神志，体内的异常却无法阻止……我的九嫣好厉害！连顶尖的医师都无能为力。”

我苦笑道：“这东西的名字叫作虫草菌，是南羲皇室世代供奉的古菌神，也写作蛊菌神。”

接着，我将南羲的计划合盘托出，然后忐忑地等待国君的发落。

谁料国君沉吟许久后，道：“嫣嫣受苦了。”

他没有叫我九嫣，因为九只是一个代号，嫣才是我的名字。我扑到国君怀里痛哭一场，原来爱一个人真的不会计较她的出身或者什么，而是她，只是她。

释然后的我们，一边珍惜为数不多的寿命，一边仔细规划着北沧的未来。

在得知辰儿未来不会有子嗣，国君沉默了许久，最终开启国运星盘选定了旁支中一位名叫宁战的青年继承帝位。

根据星盘显示，此人继位后，将在第三轮出现一个大坎。这一坎过不去的话，北沧将在未来五十年衰退。

而南羲为了蚕食北沧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年的努力，这次因为我的反叛，大业未成，他们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南羲皇室历代都在培养改造菌神，但万变不离其宗，日后南羲再要搞事肯定还会用到菌丝。

和亲的公主是不可能葬回南羲的，我死后大概率会葬在北沧，只要保存好我的尸体，日后无论是溯源还是寻找同类都能有迹可循。

商量好我的死后归属，国君就开始走禅位流程。

至此，国运开始向宁战倾斜。我和我的国君日渐衰老，短短三个月就好像过去了几十年。我俩每每对镜相看，总能被对方的鹤发鸡皮逗笑。

明明我们才到中年，却已经开始生命的倒计时。

“原来我们老了是这般样子啊！”国君感慨道。

“夫君依旧风采不减当年！”

“嫣嫣就会哄我。”国君轻叹，“可惜看不到辰儿长大了。”

我们都清楚地知道，大限将至了……

辰儿十岁生辰后没多久，国君亲自下厨做了一碟莲饼，在陪我吃下一个后，便睡下了。

然后，再没有起来……

我记得那是一个秋天，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斑驳地洒在庭院中。那日，天空是湛蓝的，阳光温暖而柔和，盘子里他做的的莲饼还有三个，而我已经失去了他。

我的夫君先走了，我却还要继续我们的计划。

一遍遍地交代辰儿要将我葬回南羲，好继续麻痹母皇的人，再一遍遍清理宫内散布的孢子与菌丝，这是夫君在意的地方，我要让它一直干干净净的。

留下绝笔信封存后，我平静地躺下来。

我这一生到二十岁才开始有了色彩，毕生愿望就是可以和一个人共谋此生。我在国君身上找到了这种感觉，也因此理解了生命的意义。

于我而言，你就是我全部的意义。

而如今，我将离开人世。我将吞噬掉所有菌丝，抹掉过去的一切，就到我为止吧！

我看着最后的日落，听着最后的鸟鸣……

我来了，夫君……

我来了，宁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