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人全军覆没,还损失了夏国的一个大将……却只和哈克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这让多少将士寒心。然而更令人寒心的是,军队回朝后,第一件事,并不是安慰损伤的士兵和家属,而是对此次作战有功的将士的论功行赏的庆功宴。
坐在龙案前的皇上慕容偌也觉得自己这样的皇帝当得窝囊,可台下的九皇叔却笑得如同春风拂面。
郑明和夏青若本不欲来,可谢老夫人执意要亲自参加,他们才陪同而来。
一整个晚上,郑明只是坐在台下喝闷酒,损失了谢朗这个好兄弟,他比谁都要心疼,当初没有坚持跟他一起出战,没有亲自救回他,他比谁都要自责和悔恨……
其实,众人看着谢老夫人中年丧父,老年丧子的境况,并不是不曾动一点恻隐之心,更何况,他们虽然认为谢园和谢朗愚笨,可倒也当真佩服他们那份赤胆报国的忠心。
毕竟并不是谁都能够那样做到,当初他们也是抱着那样的期冀来的,现在……哼……不过是被同化了而已。
气氛并不如当初那些奢靡的宴会一般热闹,反而起了一些波澜。
众所周知,谢朗可算是皇上的心腹大将了,这次为国战死,皇上执意要封个忠义侯给他,众位大臣也都同意了,唯有一向嚣张跋扈的九皇叔不同意。
九皇叔的理由只有一条,不仅没能完成任务,反而损失了全队的人马。最后还加了一句,这样无用之人岂能受赏?
谁都知道,这是他故意阻扰之词,谢朗这次的失败实在是天时地利不和的原因,责任并不全在他身上,更何况,他才年仅十八岁,便赔上了一条性命。
可这殿上,除了郑明起身怒争,还被其父拉下来时,并无一人开口替谢朗说话。
郑明摔杯愤愤而走,谢老夫人却无半点表示。
到了最后,皇上和九皇叔几乎是要吵了起来,谢老夫人这才起身慢慢说了一句,“皇上,人死之后,名声并无用处。能够报国已是朗儿最大的心愿,现在他达成了这个心愿,已是功德圆满了,何必再贪这虚名。”
这一番话说得一些官员唏嘘不已,愧疚难言,唯有九皇叔洋洋自得,惹得众人不满。
宴会散时,谢老夫人并不要夏青若陪伴,只让她先去找郑明,开解他一下,便早早走了。
话虽然如此说,可夏青若能够理解她,能够坚持到现在还能如此镇定冷静,已非常人能够做到,但毕竟还是需要时间自己待一会儿。
无论在皇上面前说得多么大度和庄严 ,可她毕竟还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走在路上,夏青若一直都没有说话,兰儿瞧着她的神色,迟迟都不敢开口。虽然说,她是不怎么喜欢谢朗,可还是不得不承认,他对自己的小姐是挺好的。
更何况,这样的一个大活人忽然就死了,不管是谁也就受不了。
有时候,她还欺负他来着,可他是唯一当了大将军,欺负了他也不会生气的那个,现在想想,他对自己也都挺好的。
“小姐……”犹豫了半晌,她才尝试着开口提起谢朗这两个字,“你……”
过了半天,还是觉得不知道怎么开口,脑子里转了转,又忽然用很惊讶和崇敬的语气说:“谢老夫人真是女中豪杰,到现在居然一点眼泪都没有流过!”
夏青若神色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以往兰儿开故意用什么语气来开玩笑,虽然不怎么好笑,夏青若至少也会微笑一下。
可是今天,她一直都不说话,神色很清。
兰儿知道自己无能,在关键的时候,总是不能真正把她哄高兴起来。
过了很久,她忽然低低地说:“兰儿,你知道吗?我不相信他死了。”
兰儿一怔,几欲以为是幻听,呆呆地道:“可、可是。”
还没等说完,夏青若已经摇了摇头,“谢老夫人也不相信,所以她才能支持那么久。”
兰儿完全懵了,她一直以为小姐是以为谢朗死了,才一直不说话,哪知道,这么久,她想的居然是,他没有死。兰儿觉得有必要让一直活在梦幻中的小姐认清一下现实。
“小姐,谢大将军的盔甲都已经找回来了,过一些日子就要入土安葬了,你、你总要认清现实啊。虽然,虽然我知道你对谢将军的情分很深,可,你总得明白,人死了就是人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再者谢老夫人也只是因为她强大,才会承受得住……”
兰儿掰着手指头往前走,一点点的把理由说出来,完全没有注意到夏青若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住了脚步。
风吹动夜色,冰凉的风吹过她的脸,竹叶哗啦哗啦地翻动着。
夏青若一直站在那里,脑子里有些空空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是她知道,她不可能相信他会死,更何况,他答应过她一定会回来的。
月亮在浮云中转动着,一个喝醉了的王族子弟晃晃悠悠地走来,两团酡红缀在脸上,看见前方站立着的那个人影,在月色薄影下显得分外的飘逸幽柔。
裙袂被风微微吹起,长条青纱披帛如同柳枝般轻柔的抖动,他神不守舍的走近着,捉住她的披帛放在鼻尖轻轻闻了一下。
好香。
夏青若这才被惊动起来,有些失措地转过身子。
手中的薄纱飞了起来,在月光下站立着一个朦胧的缥缈仙子,她的皮肤娇嫩而白皙,双眸如同盈盈秋水,微抿的唇泛着淡淡的光泽脖颈修长,皓白如雪,慢慢的延伸至前胸美好的弧度。
见他死死盯住她,她眼里闪过一丝轻厌,立即转身离开。
他却不死心的跑到前方伸开双臂拦住了她,打了个酒嗝,吐着浓浓的酒气,说:“你、你是……夏青若……我们夏国……的……第一美人……”
夏青若垂下眼,侧过身子,想从左边走过去,他移了个角度,全身又完完整整的挡在她面前,朝她嘻嘻地笑,“谢……谢朗……那个……那个笨蛋……有这么漂亮的夫人不要……哈……跑去打仗……”
夏青若不想听他说话,转身又朝右,他还是举起两只手挡住她,“不……不如你就……”
他前向一个猛扑,夏青若退后几步,警戒的看着他。
他晃晃悠悠地站直了身体,醉眼朦胧地指着夏青若,“你……你淘气……来,让本公子抱……抱——”
话还未说完,一只手抓住了他向前伸的手,随即慕容度一向清冷的声音传来,“世子,你喝醉了。”同时他又吩咐,“来人,扶世子回去休息。”
身后的侍从扶住他。
“嘿……”世子烂醉地指着他,又仿佛想不起他的名字,“你是……你是……”
慕容度使了使眼色,侍从便扶着他走了。
他在月光下看着她,一张玉似般的脸,一直低垂着眼,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那偶尔扇动的睫毛令人想到了花间翻飞的蝴蝶,睫毛上还缀着点点星辉……
“你在这里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慕容度的声音里带了些冷,幸亏九王爷的世子喝醉了,这件事到明天也就忘了,不然的话……
“你最好能多注意一下你的言行举止,宫中并不是你能乱走的地方。”他用一贯严肃的口吻。
夏青若始终没有抬起脸来,也没有看他一眼,神色一直冷淡,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随后,她不发一词转身离开……
她知道自己很没有礼数,本来也很想谢谢他,只是此刻不知道为什么,真的不想理任何人……可是她却不知道,慕容度站在她身后,看着那个朦胧远去的背影很久。
谢老夫人并不是没有劝过她,然而她虽然看似清淡,脾气却还有些倔。久而久之,谢老夫人也就听她任她了,甚至也在暗暗庆幸,朗儿竟能碰到一个这样忠义的女子愿意等他。
也许,他们就是夏国之中,唯一不相信谢朗已经死了的两个人,她们都没有为他哭,或者说,都抱着最后的一份希望。
死不见尸,那么就相信他一定还在人世间,并且努力地回到这里。
但是谢朗一死,烦恼纷至沓来。
身为夏国第一美人,提亲的人开始源源不断,络绎不绝,虽然她从来没有在乎过这个,但其中有很多是朝廷重臣之子,得罪不得。
后来有一日,谢老夫人,问她:“你真不后悔?”
她摇了摇头,眼神是无声的坚决。
三月十五日,天气晴,正是枯木抽芽的时候。
谢朗虽然没有得到忠义侯的称号,谢老夫人却被皇上御赐为“镇国第一夫人”,赏黄金万两,白银千金,锦缎千匹……
等到谢朗正是入葬的那一天,全体官员在谢府看到的并不是白绫高悬,全体丧服……而是大红灯笼高挂,隐隐一副办喜事的模样。
后来,看到大红喜服的新娘出现,有些人已经从这些迹象揣测出来,但仍是不敢相信。
郑明拿着谢朗的牌位,以义兄的身份替他拜堂。
谢老夫人和夏昂早有商量,两个人端端正正坐在椅上接受新人跪拜,除了夏青若的母亲有些难过和不忍,但一向还是尊重自己女儿的心意。
夏昂看着自己的次女,捋着胡子,脸上一直浮现着一种淡淡的笑容。
而谢老夫人欣慰的面容中更藏着浓浓的感动。其实,她开始是并不赞成的,可后来夏青若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她就完全能够理解她的心意。
从前有个国家,有一个走在大街上,逢人便说今天要下雨,可是并没有一个人相信他。
问,是为什么?
因为连他自己也没有带伞。
你如不信,如何又叫别人信?
既然夏青若打定主意要等谢朗,谢朗回来后他们一定会成亲,那么成亲之前等他和成亲之后等他又有什么区别?
世人总是分不清,往往为一点表象迷惑。
总是认为嫁给一个死人可悲,然而更可悲的是,你从心底认为他死了,灰心了,丧气了。
可夏青若并不认为他已经死了,他不过还是没有回来而已。如今和他成亲,回来之后,她就是他的夫人,想必谢朗也是高兴的,毕竟他们已经来来往往错过太多。
夏青若并不是不知道,其实时间久了,她也可以渐渐忘记和谢朗有关的人和物,过着她曾经预想过的一般生活一个善良的相公,生下子女,慢慢的冷淡,终老一生。
那么那时候,能够留在心底里的只是一份似曾相识的感动。
只是如果人的心见识过最好的,最合适的,看那些原本可以的,反而在此时此刻变得难以接受起来…
她知道,她再也找不到比谢朗更好的人了。
风俗里,新郎要在大堂里掀开新娘的头巾。
然后在新郎和新娘头上撒上红豆,花生和红枣之类的吉祥干果。
夏青若的头巾被揭开的那一刻,让当时大厅中所有的人都失了神。
那张素淡绝美的脸上划出了妖娆妩媚的风姿,仿佛不是落在表象,仿佛描述不出来,那是刻在眉梢,揉在唇角的倾国倾城,绝代风华。
婚礼过后。
所有人在宴会时都很尽兴,除了抱怨着谢老夫人和夏大人的隐瞒,说着没有带来贺礼,真是失礼云云。
只是,他们在走出门口的时候,都有短暂的一时怔忪看着在墨色深夜依旧红火灿烂的谢家灯笼,来来往往穿着喜色衣服的丫鬟婢女,微风微微吹起皱褶的红色绫段,仿佛是从一段梦幻和故事中脱离出来。
也许他们永不会忘记这个夜晚的星光和那个女子红巾被掀开那一刹那,唇边静静的微笑。
这场婚礼在另一天便街知巷闻,并流传至七大国,经久不息。
而夏青若也因此名气更胜,为民间津津乐道不止,甚至有男子写出,“娶妻不娶夏青若,生为男子也枉然。”的至高推崇。
然而夏青若本人却始终没有什么表示,除了从夏府搬去谢府外,她依旧很少出门。
和谢老夫人主持着这整个浩大的家里,遣散一些婢女,节省开支,收养孩童,照顾孤寡,日子也过得流水般平淡。
然而名气大了也并不是好事。
不知有多少人慕名而来,作家丁,当花匠,只为一睹她的芳容,甚至发生过一男子趴在围墙头偷看他,不慎落下摔断了腿的事故。
谢家的围墙越筑越高,夏青若再不出来。
一些流言便慢慢传了出来,甚至传得不堪入耳。
说她不过是为了一时的名气才嫁予谢朗,实际在谢朗出征之时早有情夫,或说她与家丁私通,破了身才嫁给谢朗这个死人。
谢朗依旧是没有半点消息,而夏青若嫁过来已有一年。
“青若。”郑明兴匆匆跑过来。
桃花树边上的女子转身看他,在瓣瓣桃花的零落下,她幽然一笑,柔似清风,他心中一动,脚步却反而放慢了。
兰儿在旁边气叉叉地说:“哎,你该叫我们家小姐一声嫂子吧。”
郑明黯然一笑,望着夏青若说道:“我有阿朗的消息了。”
这些年来,他看着谢老夫人和夏青若那样坚定而执着的相信谢朗没有死,也不由得感染了他,他率领着部下一次又一次重新回到边关,一次一次搜寻他的下落。
每次的消息都零碎不全,可他还是坚持着要给她们一丝希望。
“我的一个部下在哈克看见一个人长得很像谢朗,他给我画了图,传了过来,你看看。”郑明迫不及待的展开那图,画面上的男子清眉朗目,神态带着淡淡愁绪。
面目依然是有八分相似。
郑明其实听到那个人大体的描述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个人一定是谢朗,可是这些年来,已经让她们失望过很多次。这次他是先让他们给那个人画一幅送过来,然后再做评判。
但是没想到,这幅画和谢朗的相似度居然这么高。
夏青若转脸朝他轻柔一笑,青葱似的指尖轻轻拂过画上的人,清亮的瞳仁泛着浅浅的亮光,语气掩饰不住的兴喜,“……真的是他。”
她的长发垂落,轻轻在他提着画的手背上移动,郑明的心中似乎也被这长发轻轻抚触着,他转头望着她的侧脸,嘴角渐渐泛出一丝不明显的笑意……
然而,当他看到了画面上那个人望着远处的眼神,那种惆怅。
他的笑容淡了下来。
那个时候,本是悲痛万分的他,心里想的只是代替义兄尽一个职责。
可是没有想到,这个职责居然把自己套了进去。
她们常常笑着问他,为什么这么大了还不娶妻?
他一直没有办法回答她,那是因为在她身边久了,见过最好的,那么什么样的女子都不能入得了他的眼了。
甚至在某些时候,谢老夫人看出了端倪,也表示出了一些意愿,他知道她是不会同意的,所以他拒绝了,甚至也没让谢老夫人跟她提起。
他不能愧对谢朗,更不能亵渎她,甚至连一点心动都不能表现出来。
所以能为她找回谢朗就是自己最想做成的事情,让他们能够圆满的在一起,自己也许就能放下这份除之不去的心动。
他转头看她,桃花在她身后静静落着,无风自在的风姿悠然,却比不过她此刻浅笑清然的风情之万一,她清亮的瞳仁里注视的始终是画上的人。
他给自己勇气,在她面前让自己变得变得万分可以信赖。
“相信我,我一定能把他找回来。”
夏青若眸光如水,浅浅微笑:“嗯。”
然而他不知道,就在他离开后不到三天,她就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