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冉晳婷再也没见过李子伦。
短短十天,只牵过一次手,连正式告别都没有的暧昧期就这样结束了,如窗外的夏雨来得急走得快,满腔热烈却无粘丝。
但彼此的最后一次联系是在国庆节前一周,冉晳婷帮卢谐在网上门诊挂号,匆忙间给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发了一条短信。
【这是我妈的号码,对不起,希望你以后好好生活,不要等我,祝你幸福平安。——冉晳婷】
短信发送成功后,少女双目含泪望着窗外,压城黑云里的大水滴满地飘洒,溢出地面流到排水沟里的除了伤心,还有那抓不住也无法选择的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遗憾。
那日之后,冉晳婷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也是那天起,她再没看见卢谐身边那个满嘴谎言的已婚男人。
母女俩都避而不谈这两人。
自此,冉晳婷再也没留过长发,卢谐也没再穿过裙子。
外在的改变都是内心明志的表现。
但彼此都清楚,这是她俩心里的一根刺,即使拔了,不大不小的洞痕依然存在。
**
不知什么时候,车已经到达了邻市,冉晳婷回忆戛然而止。
虽然两市相隔不过短短一个小时,但她是第一次来这儿。
车窗外,盛夏的日头一如八年前,路旁两侧的梧桐忍耐着高温的炙烤,低头依稀能看到地面的空气热浪在不停地向上扭动。
陈时可说是去找同学玩,冉晳婷只好下了车,跟着陈时煜一齐去了子邻医械公司。
出了电梯,往事幕幕随着她迈出的一步步,在漫长的走廊里盏盏点亮。
“你好,我叫冉晳婷。”
“哪个皙?”
“木斤日。”
“呐,你好,我叫李子伦,木子李。”
“李子伦?哪个子?哪个伦?”
“是这样的,我妈妈姓孙,于是父亲就截取了名字里相同的一部分‘子’,放进了我的名里。”
“原来如此,真妙!”少女娇俏摇晃着高高的马尾辫,声音轻快,“亲人们有叫我冉冉、晳晳、婷婷的,但我还是最喜欢他们叫我冉冉,是不是比后面两个顺口好听一些?”
“冉冉?”夜色下的男人轻点齿间,跟着笑开,“嗯,冉冉。”
少女的小心思得逞,满足地喟叹口气,亮黄透明的灯光映照着她那流光盈盈的狐狸眼:“你呢?你父母一般叫你什么?”
身边的男人脸上有顿挫的迷惘,看着几米开外的路灯,神思飞向了头顶窸窸窣窣的星星:“妈妈还在的时候,叫我小伦,现在父亲一般都叫我子伦或者就是李子伦。”
“啊?”少女蹙眉,不满撅嘴,“你们家是不是奉行古代那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常伦理啊?”
男人轻笑出声,一对黑潭似的眼睛有了隐隐的亮光:“是啊,父亲就是最高决策者,不然母亲怎么会离开我们呢?”
同是天涯沦落人,少女产生了共鸣:“那你父亲后来给你找过继母吗?”
“找过,”李子伦低头趴在栏杆上,情绪低落,“很多。”
冉晳婷小小地向身边人挪了一步:“我妈也给我找过继父。”
天上的黑云寂静无声,少女学着男人方才的动作眺望远方的星空,探清那颗最亮的星星是照向自己时,微微下垂的唇角倏地弯起,偏过头看向李子伦,狐狸眼满是璀璨的星光。
“但是,即使没有了父母,我们也要开心地生活,因为他们会在那儿守护我们。”
男人顺着少女手指的星星望过去:“收到你的安慰,我心情好了很多,谢谢。”
“不用谢,早点休息吧!”
少女潇洒地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阳台上的灯光投进客厅只占了一角。
少女就站在那条横着的光暗分界线上,黜黑隐去了少女含笑溢动的眼仁儿,她目视着李子伦的孤寂背影。
一如夜色般沁凉墨黑。
心底轻颤,抖出怜惜,她的眼不动声色地挪开。
她和李子伦是同类人。
物以类聚,她想和他惺惺相惜。
**
“冉晳婷,你还要去哪儿?”
走廊上的女人骤然收回心神,转过头,陈时煜已在她身后一米的会客室外停下。
沉默地回到男人身边,她深吸了口气:“走吧。”
大门被人推开,往昔的旧人如她所料正端坐在里面。
陈时煜上前伸出手:“李总,让你久等了。”
“无事,陈总。”说话人的目光触到陈时煜后面还有一人,生生顿住。
听说一个人这些年过得幸不幸福,可以从他的容颜看出来。
很显然,在冉晳婷看来,李子伦不幸福。
眼前的男人比八年前更消瘦,虽然仍是个优雅的绅士,但缺乏了生气,就像沉沉病木横倒在浅水瘫上,仿佛连仅存的几丫绿枝也在吸食它的精气。
她咬了咬下唇,没主动打招呼。
陈时煜含笑解释:“李总,不好意思,我女朋友放假,黏着我来这儿。”
冉晳婷侧眸望着说话人,终是鼓起勇气说了四个字:“我们认识。”
陈时煜俯视着她,平直讥诮的唇只翘了一端,故作惊诧:“没想到竟然是旧识。”
“你好,李子伦,”她上前,微微弯起唇,“好久不见。”
“你好,冉晳婷,”李子伦报以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坐,小王,上茶。”
看了眼手表,冉晳婷记得陈时煜说过会议正式开始是在十点。
她说:“我的茶就不用了,你们谈,我去外面看看。”
她不懂商业上这一套,也不懂房地产公司为什么会去收购一家医械公司,但了解到陈时煜只是股权收购时,稍稍放下心来。
“好,别走远了,注意安全,找不到路打电话给我。”
听着陈时煜故作关心的嘱咐,冉晳婷在曾经喜欢过的人面前,心底着实升不起什么表演欲,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便走了。
正当她走出会客室之际,狭长无声的走廊上忽然迎面蹦出一个拿着纸张和彩铅的小女孩:“哇,有位漂亮阿姨!”
冉晳婷愣住,旋即蹲下身,双手放在膝头:“你好哇,你也是个漂亮的小公主。”
小女孩歪头一笑,递过一颗棒棒糖:“送给您,阿姨。”
“谢谢,”女人接过,含笑摸了摸小孩的齐耳短发,“你哭过了?”
孩子晶莹剔透的泪花还挂在长睫毛上,一闪一闪的:“爸爸把我扔给了秘书阿姨,哼!”
看着这与李子伦相似的五官,冉晳婷唇角翘起,剥开糖皮包装,递到小孩嘴边,轻哄:“你爸爸有事要忙,等忙完了会给你买棒棒糖的,阿姨这颗吃吗?”
“爸爸说,一天最多吃一颗,”小女孩张开嘴,舌头上还有一点未融化的糖块,“我今天已经吃了一颗了。”
“真听话,那阿姨就吃了哦?”
“我本来就是送给阿姨的。”
冉晳婷眉眼染笑:“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孩咿呀比划着:“我叫李木夏。”
女人含笑点头:“那夏夏上学了吗?”
李木夏摇头,声音顿时有了懊恼:“昨天秘书阿姨的儿子说,不会写名字,老师就不让上学。”不满地噘嘴,“回到家我让爸爸教我,他说秘书阿姨的儿子在骗我,以后老师会教我写字的。”
童心泛起,冉晳婷接过她的话:“正好,阿姨我就是个老师。”
瞬间圆眼滴溜转,她把纸和笔递给身前的人:“那阿姨老师,您来教教我,好吗?”
冉晳婷欣然接过纸笔,写了个“李”字,又柔声问:“夏夏,你是哪个木,哪个夏呢,是不是夏天的夏?”
“恩!”小孩开心地说,“木子李,横竖撇捺的木,夏天的夏。”
轰——
冉晳婷的笑容僵住,八年前的话语惊现在她的耳际。
〖我妈妈姓孙,于是父亲就截取了名字里相同的一部分,“子”,放进了我的名里。〗
据她所知李子伦的妻子叫宋娴,与木字无关。
而她,却与李子伦六个字里唯一相同的部分是木,且他们相遇的时节在夏季。
见漂亮阿姨不动笔,李木夏嘟起嘴问:“阿姨,你不会写我的名字吗?”
冉晳婷匆匆写下“木夏”两字,试着张了张口,喉咙却哑得不成音:“……会,是爸爸给你取的吗?”
孩大拨浪鼓似的点头,惊喜地望着面前的阿姨:“对耶!是爸爸给我取的!”
李木夏的话无疑给冉晳婷的猜想加了几分重量,她死咬着嘴唇,一滴泪摔在地,四处飞溅起透明棱角,其中最锋利的那一处正对向她自己。
“阿姨,您怎么哭了?”
“没事,”冉晳婷抹掉面上的泪,把棒棒糖塞进嘴里,“就是好久没吃棒棒糖了。”
橘子味的甜溢满口腔,李子伦的话又乍现她的心头。
〖冉冉,你这么喜欢吃橘子,以后我就把后院都种上橘子树,你想吃哪一个,我就为你摘下来。〗
冉晳婷轻声问:“夏夏,你家……有橘子树吗?”
李木夏瞪圆了黑溜溜的大眼:“阿姨,你怎么知道的啊?”
〖冉冉,你想喝橘子汁的话,我每天早上起来会为你准备鲜榨橘汁。〗
“那夏夏你告诉阿姨,你家有橘子汁吗?”
“有啊!”李木夏掰着胖乎乎的手指,兴致勃勃地说,“冰箱里有橘子汁,客厅有橘子糖,后院还有两颗橘子树,爸爸说过他很喜欢橘子呢。”
狐狸眼的光黯淡,冉晳婷掐红了手心:“夏夏,你今年多大了?”
小孩比了个二:“不到四个月就满三岁啦!”
2016年1月1日,她与顾懿恋爱,而李木夏是在那年十二月出生的。
面部出现一丝龟裂,冉晳婷望着不远处大门紧闭的办公室,几滴泪从赤红眼眶喷涌而出,连着串滚落在地。
“原来……他一直在等我啊,”她把纸和笔还给小孩,摸了摸她的头,“夏夏,去找秘书阿姨吧,阿姨我去趟卫生间。”
李木夏懵懂地接过自己的名字,不敢再让这位伤心的阿姨老师教她写字,只乖乖地点了点头。
冉晳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到卫生间的,刚走进隔间,无力的身体咚的一声靠在门上,泪脸埋进膝头。
良久,压抑的哭声从里间传来。
“冉晳婷你就是个坏女人,你看看你都对他做了些什么啊……呜呜呜……”
**
“嗡嗡嗡——”
卫生间里,手机铃声不厌其烦地响个不停,一个陌生号码连续打了三次,坐在马桶上的泪人儿才木讷地按了接听键。
“出来。”
陈时煜沙哑暗沉的声音敲打在冉晳婷一团浆糊的脑袋里,闷闷的疼。
“你忙完了?”
“嗯。”
“陈总?”
听到电话里传来熟悉的人声,坐在马桶上的女人终于有了反应,啪的一下把电话挂了,走了出去。
厕所外,并排站着两个男人。
冉晳婷径直迈向抱着孩子的那个高大身影:“我们谈谈,你们公司外面的咖啡厅。”
也不管李子伦是否答应,她说完,便先行走了。
“爸爸,我说的吧,漂亮阿姨待在卫生间里好长时间了,”李木夏指着走廊上那远去的背影,“你认识那位阿姨啊?爸爸。”
李子伦顺着小孩的手指看过去,目光幽远绵长:“嗯。”
“爸爸,”小孩放下手,“那位阿姨和我一样,是个小哭包呢。”
倩影消失在电梯里,男人才收回眼,笑着摸了摸怀里小人儿的发:“所以,我家这位小哭包还要不要上厕所啦?”
李木夏抱紧自家爸爸的脖子:“当然要啦!秘书阿姨给我喝了满满一杯牛奶呢。”
“陈总,请稍等。”
陈时煜沉默地望着电梯显示屏里的红色数字一秒一秒减至1,他才移开视线:“好。”
见李子伦父女俩进了卫生间,他捡起李木夏不慎掉落的几张A4纸,其中最上面的那张只有三个字。
第一个字书写得工整认真,后面“木夏”那两字潦草,且捺这个笔画被划破纸背。
还有——
三字下方有几滴残存的半润圆弧泪痕。
捏着纸张的大手骤然发紧,男人浸墨的黑瞳温意不再,尽存锋戾的凛寒。
嗯嗯~本文时间点是根据第一本文《偷藏月亮的第五年》为基础来写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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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