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压力来到了塔图身上。
枪口默默地指向他,把人吓得赶紧喊:“没有!我刚刚没动手!我现在马上就走!别打我!”
“还能动吗?”
阿莱塔问道。
其实没什么威胁的意思,就单纯关心一下他的状况。被刚才的手臂撞一下说不定会骨折,如果他现在真的爬不起来,她和亚修塔尔就先走好了。
“能!能!”
不过塔图明显会错了意,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面对着她慢慢往后退,没入树丛之中,然后迅速转身,脚步慌乱地跑掉了。
“……”
又等了一会儿,仍然没什么动静。少女放下枪,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心脏在胸腔里飞快跳动,激烈得让她感到些许痛楚。手在发软,后坐力震得。刚才那种高强度运动再拖一会儿,体力先耗尽的人就会是她。
安抚着胸口,原地缓了会神,阿莱塔看向不远处仍然在地上没起来的少男。
亚修塔尔······他会是刚刚那些恐怖分子的同伙吗?
可是他刚刚又在千钧一发之际把我召唤到这里。
千非镜说过考试空间是封闭的,至少现在,不用担心他们会追过来,能稍微休息一下了吧……应该。
她心下犹疑地、警惕地走过去,等看清亚修塔尔的状况时却是一怔。
刚刚匆匆看了一眼,知道他状态不好,但没想到这么糟糕。
在地上滚得灰头土脸也就罢了,她自己也没好到哪去。更重要的是一直在流血的腿伤,喉咙处被掐脖子的手印,和鼻青脸肿还带着鞋印的脸蛋。
而且像是过度运动体力透支一般,少男半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紧紧揪着胸前的衣服,一直在剧烈地喘息。
“……”
阿莱塔蹲下来,轻轻推了推亚修塔尔,对方勉强睁大眼睛看了她一眼,有些涣散的蓝色眼眸中倒映出她面无表情的脸。
“阿、阿莱……塔……”
“站得起来吗?”
少男强撑着想要起身,“我……我可以!”
……算了。
“不要勉强了。”
阿莱塔抬起亚修塔尔的下巴,拿袖子给他胡乱擦了擦脸,又将一颗棒棒糖塞进了他的嘴里,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不过先补充一下能量吧。”
然后三下五除二地用小刀裁开衣服(当然是亚修塔尔自己的),抽成布条作为绷带,简单粗暴地在伤口上缠了几圈止血。
“我的理论知识只有这点了,将就将就……靠着我起来,换个地方休息一下。”
“……嗯。”
“唉,还好你比较瘦,如果你是个大胖子我可就搬不动你了。”
亚修塔尔忍不住苦笑,扯到伤口痛得他嘶了一声,
“阿莱塔……谢谢你。”
“嗯,不客气。说起来我也要谢谢你,不过说来话长,找个地方慢慢讲。”
少女搀扶起虚弱的少男,有点踉跄地迈开步子,
“还得麻烦你指个路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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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撑着自己的,是单薄、纤细的少女身躯,踉踉跄跄、不太稳当,又很神奇地没有一次摔倒。
能很轻易地发现,阿莱塔的状态也不好,呼吸急促而沉重,脚步几乎是在地上拖着走。
说实话,她的身体很不健康,缺乏锻炼,肌肉松散,耐力差劲,比学校里亚修塔尔见过的所有人都要羸弱,但莫名有一种锋利的特质,从第一次见面时开始,就醒目得让人下意识忘记她其实是一个身体瘦弱、无依无靠,莫名其妙来到陌生世界,仔细思考的话似乎谁都能欺负一下的高中生少女。
但是,亚修塔尔并不觉得她很弱小。
“······阿莱塔。”
“嗯?”
“你······看比赛了吗?”
“呼、呼······没看到你出场就有事走了。不要太在意刚刚那几个霸凌犯,都是垃圾,早晚会被收拾的。”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我那咳咳咳!”
开口时没注意吸进一口风,少女突然激烈地咳嗽起来。
“对不起!我先不和你说话了!”
亚修塔尔有些惊慌地努力撑起身体给她减轻负担,回想了一下最近的休息点,赶紧指了方向,
“那边有个凉亭,往那边走!”
······
好不容易挪到凉亭里坐下来,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好累······好想睡觉······”阿莱塔依靠着栏杆,半躺在四角亭一边的椅子上,一副马上就要晕倒的样子。
亚修塔尔现在反而好多了,虽然身上的伤口还是很痛,但刚才那种所有异能抽空,身体也透支到极致的痛苦渐渐恢复。
他坐在另一边椅子上,揪下一片又一片亭外的叶子,时不时偷瞄一下少女,欲言又止。
阿莱塔几乎躺下来了。
凉亭一边连接来路,一边连接楼栋的二楼走廊,亭外一株花树从楼底花坛里一直往上生长,繁茂的枝叶探进凉亭,缀着满枝红花。
少女就躲在花枝的阴影下,靠着栏杆,困意袭来,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有话直说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从别馆离开后她就开始发困,也许是因为刚刚累到了。
“呃······”亚修塔尔觉得自己的问题蛮蠢的,会介意这种问题的自己也很蠢,很可笑,也很软弱。
他低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校服,脸上不用照镜子也明白肯定是惨不忍睹。
……狼狈得不忍直视。
该庆幸被打的过程没有被少女看到吗?
明明不想被她看到自己窝囊的样子的……可最后要不是阿莱塔出现,他这次也会步以往的后尘,像个笑话一样被奥托淘汰。
真是……没用的废物。
亚修塔尔握紧了拳头。
消沉的气息在亭子里蔓延,闭目假寐的少女睁开一只眼睛,瞅了瞅仿佛头顶有乌云在飘的少男,想叹气,又觉得不如为自己的处境叹口气,
“不要这么低落嘛,想说什么都可以,放心吧,不会笑你的。”
少男即将脱口而出的“你怎么知道”卡在了喉咙里,他纠结了一会儿,很是迟疑地问道:
“阿莱塔······你会觉得……我很没用吗?”
“不会。”
直截了当、斩钉截铁的回答,速度快得让亚修塔尔都愣了一下。
黑发少女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垂在头顶的绯色花朵,
“你觉得要做到什么程度才算有用呢?刚才卷毛可是三个群殴你一个哦······哪怕目前你确实打不过他,但换个角度,你们俩的家庭环境看起来不太像,说不定同样的起点你能把他按着捶呢?就算你真的不擅长战斗,堪比百科的脑子不是已经够好使了吗?如果一个人非得十项全能才称得上有用,那绝对是人类灭绝前的火种保存计划的标准吧。”
“那是什么东西啊!”亚修塔尔被她的话逗得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其实还是很惆怅的,但听着少女漫不经心的声音,就有一种似乎天塌下来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感觉。
“你也说过呀,多洛斯的学生都是精英。虽然我觉得是不是精英都无所谓,不过我也没有怀疑过你的优秀。”
少女放下拨弄花朵的手,偏头望向他,黄昏色的眼眸在摇曳的花影下一时看不真切。
“……我怀疑的是另一件事。”
片刻安静后,她眨了眨眼睛,坐起来,铿锵有力地说道,
“我怀疑你伙同恐怖分子对我图谋不轨!”
“······”
亚修塔尔仔细琢磨她的话,努力思考反省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发出了来自灵魂的疑惑,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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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又一次躺了下去,
“那边有个水龙头,你去洗把脸冷静一下,我在这休息一会儿,等会儿再解释。”
虽然但是······现在需要冷静的人应该不是我吧?
即使心里这样反驳着,一头雾水的亚修塔尔还是乖乖去洗脸了,他也确实需要整理一下仪容,在阿莱塔面前一直保持这副惨惨的模样他也不想。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其实希望自己在少女心目中是帅气可靠的形象。
……不过目前是不可能了,呵呵。
纯净的水流扑到脸上,带来一片清凉,少男站在洗手台的镜子前,轻轻按了一下脸上的淤青。
“——嘶!”好痛!
青一块紫一块的,看起来很是凄惨。他又下意识想到了同学异样的目光和奥托嚣张的脸,父亲冷淡的眼神,心情再次陷入低谷之前,一只手猛地拽住他的胳膊,把他从镜子前拉开了。
“不要靠近镜子!”
黑发少女气喘吁吁地在他身后,一看就是匆忙跑过来的。
阿莱塔拽着茫然的他回到凉亭,一直皱着眉,
“刚才没注意……那怎么有镜子啊!啧!”
“嗯怎么了吗?镜子……怎么了?”
亚修塔尔小心翼翼地问道,努力回想自己疏漏了什么关于镜子的问题。
“这就是说来话长的那个话……”
阿莱塔放手,走到离他好几步远的地方,背对着亚修塔尔,问道,
“在解释之前,我想问问你,你觉得为什么我会出现在你昨天的召唤阵里呢?”
亚修塔尔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答道,
“这个问题我第一天就想过了,虽然不确定,不过排除其他的变量,很大可能是因为我用了一个法阵。据说是可以增幅灵感的。”
“嗯嗯,那这个法阵以前没有用过吗?”少女看向亭外的风景,无声地将手伸进兜里。
“没有……这次还是我找了学长们,然后找一位学姐买到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那个学姐……你还记得叫什么名字,或者长什么样吗?”
“当然!”要说记忆力亚修塔尔还是很有自信,他刚要脱口而出,却发现自己竟然一点都想不起来关于那个学姐的任何事,
“我——等等!我再想想!”
少男抱着头拼命思索,最后竟然把头朝柱子上撞起来,
“怎么会想不起来呢!不可能啊!明明就是前几天!等我一下,我肯定能想起来的!”
“……”
阿莱塔转头望着他,兜里握枪的手稍稍松懈了一点,但还是保持准备状态。判断一个人说的话值不值得相信,判断错误就可能搭上自己的命,这种事她也没有经验。
但是——
“不要撞了你!应该不是你的问题。”
她还是迅速开口制止了亚修塔尔的行动,
“你先听我说。你们考试的直播是有声音的吗?”
“分情况……”
少男脸上难看地捂着头,他也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公共平台的直播是不收音的,但学校内部人员会收录音画同步的录播视频。”
“那,你过来一点。”
少女说道。
亚修塔尔依言挪到椅子上坐着,阿莱塔凑近他耳畔,他听到少女轻缓的呼吸,不比一只蝴蝶的振翅更沉重。
“……”
世界仿佛变得很空旷很空旷,他一时间忘记了除此之外的任何声音。
直到少女遮着口形,很小声地在他耳边说,
“刚刚在外联部,有人说我是异世界来的救世主,要把我献祭给女神。
“也就是说,我来到这里不是意外。
“所以,你……参与了吗?”
少男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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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问了呢。
猜来猜去要考虑的东西太多,偏偏每个都不确定,琢磨起来对本来就晕乎乎的脑袋实在不好。
反正刚才她在失去意识的外联部人身上薅了点东西,如果亚修塔尔表现出任何一点不对劲,她就先下手为强!
“······”
表情一片空白的少男陷入沉默。
阿莱塔说完话就退后离开,坐到另一边冷静地打量着他。
良久,亚修塔尔像是突然惊醒般转头看向少女,急促地开合嘴唇,发出慌乱的、破碎的句子:
“我、那个、我不知道!真的没有!我——我发誓!那个法阵只说是增强灵感的,效果我真的不知道!外联部也不认识啊!那什么······那什么救、我怎么可能!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没有想过要害你!从来没有!!”
他激动地握拳起身,却对上了少女平静而审视的目光。
一瞬间像是被当头泼了盆冰水似的,少男的神情立刻沮丧无比,什么辩解的话也无法再说出口。
这时候任何话语都苍白无力,亚修塔尔无法为自己的话保证,更没有脸面让阿莱塔相信自己。
因为——如果她刚才的话是真的,那面前的少女,可是实打实的死里逃生。
倒不如说,对与事件相关的所有人保持怀疑警惕,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作为可能的罪魁祸首,他的想法在这种关头更是······不值一提。
紧握的拳头松开了,亚修塔尔颓然地坐倒回长椅上,只觉得胸口闷的喘不过气来。他现在甚至不敢抬头看阿莱塔,害怕面对她可能会有的,愤怒或嫌恶的眼神。
只能支支吾吾地说道:“抱歉······我······”在抱歉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但这样能勉强减轻一点少女对他的厌恶吗?
然后,少女清澈的、带着怒意的声音响起来了,
“你你你——竟然就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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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莱塔很生气。
其实她一开始没想到自己会生气,也没打算生气的。
她本来警惕心满满地准备面对任何可能的突然翻脸,巧舌如簧的辩解,或者是不动声色的装傻,预想中自己的状态应该是清醒和冷静同举,勇气与智慧并存。
但······
犯罪嫌疑人支支吾吾说了些没用的东西,既没有澄清自己嫌疑的效力,也没有起到伪装的作用,一副任人冤枉的伤心模样,显得她这个受害者很凶恶诶!之前准备好的一切也好像没有派上用场,浪费感情。不、说不定这就是坏人的目的,想要通过激发她的愧疚心来转移注意力,好借机偷袭呢?实在是阴险狡诈!
嗯······好吧,其实以上这些都不是她不高兴的点。
她生气的原因其实有点矫情的,说白了就是——
“你说了这么多没用的!竟然一!句!都!没!有!关心过我的情况吗!不管你参与还是没参与,是反派是朋友都一样,哪怕是装也至少装一下······可你竟然就这!”
少女愤慨地喊道:“我宣布,你不管是反派还是朋友都已经失去资格了!”
和绝大部分青少年一样,自我意识过剩也是阿莱塔需要克服的课题。更糟糕的是,她丰富且无常的情绪,再搭配上一直愿意哄着她的家人朋友······虽然平时不显,但她其实是很在意很在意别人给她的反馈的。
简言之,不管发生什么事总之态度很重要。
换言之,无法回应她在意的点真的很过分。
可是,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谁会知道她在这种时候最在意竟然是这个问题呢?
作为被莫名其妙发脾气的对象,亚修塔尔此时就格外地茫然。
他震惊又无措地再次抬头,下意识开口仍然是“对不起、嗯”,两秒钟后他终于反应过来阿莱塔说话的内容,再再说话时还是以“抱歉”开头,于是被少女气势汹汹地打断了,
“对不起抱歉sorry私密马赛~你是道歉怨念成精了吗!如果没参与就不要道歉!参与了道歉有什么用!”
说到一半,她忽然又想起来自己的处境,这样的生气似乎有些不合时宜,当即就泄了气,
“啊我跟你发什么火······你又不是······对不起,亚修塔尔同学,我提出了非常无理的要求,真的非常抱歉,我自己才是道歉怨念成精。”
她很是消沉地继续道,“刚才的话你就当没听到吧,为了保护彼此脆弱的心灵,在这里分道扬镳对我们两个都好······”
“——等一下!”
听到这里,刚刚被她质问到不知所措的少男突然回神,头一次很大声地打断了她,甚至惊了阿莱塔一下。
见状,亚修塔尔赶紧说:
“抱、咳,我是想说首先我不是故意吼你的。但是、但是怎么话题突然就跳到分道扬镳了······呢?”
闻言,少女目光又一次犀利起来,在她的注视下,亚修塔尔的声音也越来越中气不足,但他还是顽强地继续说道:
“我是想说······在这里分开你可能会遇到危险,虽然我没有证据证明我的清白,但我们也许可以换个思路解决问题,你愿意听听看吗?”
他小心翼翼地偷瞄少女的脸色,只见她默不作声地靠着柱子,用手背飞快地擦了一下眼角,沉默了片刻,抬头声色如常地回答道,
“先说说看吧。”
“······”
那一瞬间,亚修塔尔的心口像是被捶打了一下,泛起微痛的窒息,和刚刚自证不能的郁闷不同,奇怪而陌生的,因为另一个人的难过而难过,就算他不知道对方在难过些什么。
他情不自禁地开口,“虽然有点晚了,但我想申请解释一下,我刚才是想问你有没有受伤来着!但是、但是这种时候我怕问关于你的事情会像套情报一样,所以对不——唔!”
意识到自己差点又说出对不起,他赶紧抽了一下自己嘴,止住道歉的冲动才继续道,“所以、能不能先不要剥夺我的资格?我会努力将功折过的!还有就是你对我发火也没关系,因为我也这样干过,所以无所谓!”
说完,他抿唇看向地面,紧张地等待着少女的回应。
阿莱塔听着听着,即使心里还在惆怅什么时候能回家,此时也忍不住微笑,
“你······唉,我那是乱讲的气话,你想说什么是你的自由啊。发脾气确实是我不好······我们来说说怎么个解决思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