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结束后,南休思推了几人聚餐邀请,在附近超市顺手买了些菜,打算回家做饭。
“咔塔——”
七点半,外门被钥匙从里打开。
一个穿着无袖老头衫的男人踩着满是泥巴的军绿色解放鞋跨进门槛,他耳听隔壁厨房餐具碰撞的声音,拉开玻璃门,脚步很轻地走到女孩身后,看了看锅里菜,笑说:“今天又做啤酒鸭啊?”
南休思错愕回头,她抬腕瞄了眼表,疑惑问:“爸,你今天怎么下班这么早?”
南辉的工作时间是早八—晚八,十二个小时,不包吃。
平日为了南辉下班能吃上热饭,她回家基本先写作业,写完作业后刚好卡上他下班回家的点。
“今天货少,卸完班长就让先下班了。”南辉小心翼翼从口袋掏出一个塑料袋塞她手心,他眉眼微弯,笑成了一条缝,“刚回家路上看见甜品店在做第二件半价的蛋挞,给你买了两个。”
说完,还未等南休思反应过来,他顺手接过她手中锅铲,熟练翻炒起铁锅中的啤酒鸭,开了句玩笑,“我还记得你妈之前说最爱吃我做的啤酒鸭了,等会咱俩去一起去医院,当着她面吃,馋死她....”
露天阳台大片水泥石灰脱落,砸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两人一前一后站在不大厨房里,照明灯亮的晦暗不明。
南休思被他赶去一旁,她手中拿着被强塞过来的塑料袋,塑料袋照着里面椭圆形蛋挞外包了两三层,展开后很是皱巴,看着她心泛酸涩。
还记得南辉曾掉过钱,掉得数额不大,却也是一天的工资,那时为装不在意,笑着对南休思说这是神在拿钱替他消灾,以后他们的生活一定会一帆风顺,事事称心。
后来再看到他拿钱给她时,就多了一个层层包裹的塑料袋。
“差不多了。”
思绪回源,南休思见南辉轻车熟路打包好饭菜,她把蛋挞揣进口袋里,简单帮忙收拾下台面后,坐上赶去医院的车。
二十分钟后,两人到达五华医院。
南休思曾出生在一个村镇,那时候医疗不发达,杨盈生她的时候医院强烈要求选择剖腹产,他们对于这些东西无知,只能盲目听从医生的建议,导致术后贫血,出现了癫痫等一系列并发症,且由于院方治疗不当,病情不愈反倒加剧恶化,致使杨盈成为长年躺在床上毫无意识的植物人。
在她的记忆中,杨盈始终躺在床上,她不会说话也不会笑,只是安安静静的,除了头发因理疗剃光外,脸依旧是年轻模样,十几年来无任何变化。
而对比南辉,他常年因承担家庭重任,扛着无与伦比的强压,四十岁的他看起来已不再年轻。
岁月沧桑,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常年送货卸货导致背脊佝偻,皮肤也被晒到黢黑,脸上褶子深到藏不住。
杨盈住的是个单人病房,这些年条件虽说艰苦,可南辉却从未苛待过她,他宁愿自己多受点苦,也坚持要她独自生活在一个无人打扰的病房里。
只因她之前跟他说她最怕吵。
两人临近门口往里张望了下,敲了敲玻璃。
病床上,杨盈闻声偏头看向他们,她摊着一张脸,视线追随着两人游移,植物人状态的她不能说话,也无法动弹,但她却可以清楚地听到外界的动静。
南休思把饭盒放桌子上,走过去帮杨盈调了调床位高度,亲昵地喊了一声她。
“妈,我们来了。”
杨盈目光落在她身上,充满无限柔和。
“这周我们学校组织了校运会,还有彩烟表演呢,真的特别特别热闹。”
南辉把饭盒拿到病床沿,去角落随便拉了个矮脚凳,坐在杨盈身边吃饭。
“不过妈,我们班这次校运会真的一个名次都没拿到,大家都对着这些比赛都没兴趣,就是走个过场,差点没给班主任气死……”
八点,夜幕迟来,城市熙熙攘攘被灯光点亮,人们奔波一天的辛劳短暂歇止。
南辉在旁吃着饭,他听着南休思跟杨盈说起学校趣事,笑着应和。
难得来一次,南休思在杨盈身边说个不停,她连饭都顾不上吃,病房里全是她欢笑的声音,十分热闹。
两人住处距离医院较远,之前每次匆匆来说上几句话后又要赶在地铁停运前回家,所以一年到头除了寒暑假南休思来陪着她之外,一家三口能聚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
几分钟后,南辉收起吃完的饭盒,起身给杨盈翻身做按摩。
杨盈状态时好时差的很不稳定,那些年瘫在床上失去行动力,靠插鼻饲管维持生命体征,吃喝拉撒全由南辉晚上工作结束后来照顾,因此身上生了不少痤疮和溃烂的伤口,清理的很折磨人意志和心态,连旁人都看不下去,可他却不厌其烦
看见南辉给杨盈的翻身的动作,南休思退到一边,开始端碗吃饭。
三人在病房内闲聊说笑,其乐融融。
突然,病房外出现一阵步履匆忙的动静,紧接着,几个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快步从门口经过。
南辉往外瞄了一眼,眉心一跳。
他收回视线,佯装无恙地走到靠近窗台的桌边,翻出布包里的涂抹药物,无意间瞟到楼下偏倚于他们这间病房黯然失色的路灯,回想起刚刚的事,心下了然。
他打开药瓶离开窗台,而于这一刻,楼下那展忽明忽暗的路灯似乎再也支撑不下去地短路了。
四下陷入一片黑暗。
下一秒,病房外响起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喊。
毫无预兆,又很快消失。
南休思甚至还没听清隔壁喊的是什么时,外面就没声了。
她没当回事,继续吃饭。
但一旁南辉面色却倏的黑了。
-
两人从医院出来时,已经晚上十点。
南辉在路边招了辆车,开门让南休思上去。
南休思上车,她听到身后“砰”的一声,回头发现南辉把门关上了。
“?”
她茫然问:“爸,你不回家吗?”
南辉随口扯了个谎:“爸还有其它事需要去找一下工友,你回家先睡,不用等我了,我带了钥匙。”
“好。”
她没去多问,只是很听话地点了点头。
出租车离开五华医院,南辉站在原地看车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踌躇良久后离开医院。
他颓丧又漫无目的地走在冷清马路边。
晚上十点的春城,除了生在闹区的市中心之外,其余地方很少有晚市的踪迹,大多**点街道两边就开始相继关门,清一色的整齐。
南辉的记忆回到下午——
下午,南辉忙碌之余收到了南休思演出照片,他放下货物,把手机从口袋拿出来瞧了一眼,接着笨拙手写了两句夸赞的话发送出去,然后喜形于色地把手机重新收好,准备继续扛起货物干活。
只是好巧不巧,他刚准备收,抬头就看见督察班长拿着茶杯站在在二楼不知观望多久了。
当时南辉心一咯噔,正想当作没看见地继续扛起水泥干活,不料上面传下来个声音——
“老南啊,你上来,咱俩聊聊。”
南辉直起腰,迷惑地指着自己,。
上面人点了点头:“对,就你。”
旁边卸货工人幸灾乐祸地朝他那边观望,其实大家都不熟,但这世间人心叵测,外加这送货不是死工资,是送单计件制,多劳多得,而南辉自从进了这家厂就开始不要命的干,他一来就拉高了每天工作量的平均水准,让早就习惯浑水摸鱼的养老员工怀恨在心。
南辉上楼来到办公室门口。
“随便坐。”
督察班长将南辉请进办公室,办公室还有其它几个年轻人,一群人七扭八歪地坐在沙发上打游戏,随心随意。
而那个叫他上来的班长年纪貌似看起来也不大,二十五六左右,是管他们那一群人的领导,也是管他们这群工人的班长。
南辉束手束脚地走进办公室,他抬手抹了把头上的汗,身上老头衫都湿透了,还都是水泥灰,导致全白的衣服黑一块白一块的,实属难看。
外面天气炎热,高温难耐,下面工人忙忙碌碌,连口水都喝不上,办公室里却冷气直冒,凉爽至极,还有每月不费吹灰之力躺着拿工资的关系户。
看着室内室外形成的强烈反差,南辉不禁开始感慨命运的不公。
他站在一边,没选择坐,空调对着他直吹,冷气从上到下钻进皮肤的每一个小孔里,瞬起战栗。
督察班长走到长方形茶桌前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叹息了声,抬眼瞧他问:“老南,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最近老听人跟我打小报告说你偷懒不干活啊。”
南辉不知他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想到刚刚的事,他急忙解释:“那个...刚是我女儿...”
班长抬手打住他的解释:“老南,你在我这也干了有半年了,我这什么规矩你也知道,上次他们给我打小报告说你经常偷懒不干活我还不信,这亲眼见到真没法解释了...”
他欲言又止,“老南,这边你就暂时停工吧,工资我这两天叫财务算好打你银行卡上,你就不用来了。”
南辉听到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他现在每个月开销大到喘不过气,好不容易找到个工作能勉强维持住现状,如果这个工作没了,医院躺着的杨盈和还在上学的南休思,就都没钱供给她们了。
“我知道今天的事是我不对,但你能不能看在我过往表现那么好的份上,再给我一次机会...”他弯下腰,语气中含着几分祈求:“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你也知道我老婆医院里的状况,如果没了这个工作,医院那边就没钱续药了,你看看...”
班长也面露为难,他起身扶住南辉弯下去腰身,没办法地说:“老南,你家里的情况我都知道,但这真是没办法,你说如果人人都像你一样在旁养成习惯偷懒不干活,公司怎么开下去呢?”
他就是想用南辉给下面人做个警示,杀鸡儆猴,使他们学会自我约束。
但南辉仍不死心,他不知道那管理层在利用他,也不知道下面工人曾一致排外他,他只知道,他如果没了工作,家里就活不下去了。
他是家里的顶梁柱,顶梁柱要是倒了,这个家就彻底塌了。
那个时候的工作很难找,不管是干苦力,还是进厂打工,大家首选年轻小伙,年龄卡的很死,有些地方像他这个年纪都进不去。
南辉流下泪,他双腿弯曲“咚——”一声跪在地下,声音响彻整间办公室,干脆利落,“我求你,再给我个机会吧,我真的不能没有这份工作,不然我这个月工资不要了,你大人有大量...”
男人没有说话,他慢慢挣脱他紧握的双手,摇了摇头,坐回了茶桌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毫无动摇意思。
这一刻,办公室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目不转睛,他们掩唇偷笑,像看个跳槽小丑一样,眼神中充满戏谑。
男人颓然弯下脊梁骨,跪在地上缩成一团,毫无尊严可言。
而南辉早就对那些目光免疫了,他早就习惯了他们的嘲笑。
只要有钱就好了。
只要有钱,他就能送他的妻子去最好的医院治病;只要有钱,他就能供女儿读书考大学;只要有钱,他就可以让生活不再艰苦,所以尊严对他来说别无用处。
...
见事情无回转的余地,他艰难地上起身,擦干泪,默声离开了办公室。
出了办公室,周身温度又逐渐回温,他躬着身子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角落把刚刚那三袋叠加扛上肩,卸进厂内,又拍了拍身上灰,老实地对身边人笑着打了声招呼:“那你们就继续卸,我就先走了。”
“.....”
无人搭理他。
所有人都忙着手中的货,对他的离开漠不关心。
南辉脱下厚手套小心翼翼放在置物架上,他就那样默默离开厂区,没给任何人造成叨扰。
更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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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青葱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