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一年五月初五,热河行宫如意洲上正举行着赛龙舟。为了让皇太后高兴,康熙皇帝下令推迟围猎,意在陪皇太后在热河行宫好好过一个端午节。
胤礽此次出行比往常乖觉了许多,终于不再讲究排场,在众人面前着明黄服饰的次数少了,待玛嬷和阿玛也恭敬有礼,仿佛多年前那个允文允武的小阿哥又回来了。
可是,康熙再没有老怀安慰的感觉,胤礽心底深藏着对他的不满并非一日两日,他骄奢yin逸、暴虐残忍,二十余年的习惯,若要改,早就改了,怎会在自己一次痛斥之后便即改过。老皇帝的确曾期盼着太子能浪子回头,可惜没有这个回法。
更为要紧的是,托合齐等人近来与胤礽接触频繁,几日前,探子奏报,太子与党人深夜酗酒,酒后,太子大放狂言:古今天下,岂有四十年的太子!托合齐趁机怂恿:“不若趁着圣驾在外这一大好时机,逼皇上退位,太子您便可提前登基。”
老皇帝想到这儿,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胤礽模棱两可,未置可否的态度更是叫他几夜难眠。
“皇帝?”皇太后原本兴致勃勃地瞧着赛龙舟,侧过头却见康熙心神不属,原本在剥荔枝,粉红色的皮被他撕成了一块又一块,显然在想事情,“你既想着留在行宫里陪哀家过节,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暂且往后搁一搁,若是整日里愁眉不展,还不如北上狩猎,省着哀家见了担心。”
“额娘教训的是。”康熙用汗帕子擦了手,又给皇太后剥了一颗荔枝递上去,“端午这样的大日子,的确该好好过。”
皇太后拍了拍康熙的手背,她了解儿子心底的想法,也正是因为了解,愈加无法规劝。这一关,只能皇帝自己闯过去。
胤禛这次特意在请安折里表达了自己想北上当面给皇父请安的想法,上一次是因为皇阿玛身体抱恙,他才未请圣命,私自北上,这回若再这么来一次,只怕皇阿玛不是感到窝心,反而觉得他太不把皇父当回事儿了。
老皇帝正觉得自己尽心竭力养大的儿子都是白眼儿狼,指不定他将来真的会走上齐桓公的老路,可能比小白还不如。恰在此刻,他收到四阿哥的请安折子,自然同意胤禛北上共聚天伦。
“阿玛准了我北上请安,这回不急,不必快马赶路。”暖阁里,胤禛看着年梦竹将一个个小瓷罐用纸包起来,放进箱子里,“我们坐车去。”
“坐车去,您也带着我?”年梦竹侧过头来瞧了胤禛一眼,故意如此一问。
胤禛总算摸透了这个小丫头的心思,走到年梦竹身边,轻轻刮了一下她秀挺的鼻梁:“你不去,收这一个个小罐子做什么?难道不是为了在我皇阿玛面前炫耀炫耀你调酒的技艺?”
年梦竹嫣然道:“您若不想带着我,这东西我大可送人。”
“舍不得呦。”胤禛将年梦竹揽进怀里,“既舍不得这些酒罐子……也舍不得你。”
年梦竹笑着瞪了胤禛一眼,低头继续收拾那只小巧的箱子:“您就不怕旁人说您是酒鬼?”
“旁人即便这么说了,我就真的会变成酒鬼么?”
年梦竹收拾箱子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胤禛应该是个蛮在乎风评的人,和曾静写文打嘴仗就是这位同学做出来的‘英勇事迹’,如今竟听他这么说,年梦竹不由奇道:“旁人怎么说,您不在乎?”
胤禛右手捻着佛珠,笑道:“你是个不在乎旁人如何说你的人,我在你身边日子久了,自然有些长进。”
年梦竹秀眉轻挑,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对。学会看开,是她上辈子刻苦修炼的成果,如此便被胤禛‘窃取’,委实有些吃亏。
胤禛握住年梦竹的手,问道:“瞧你这模样,我跟着你‘长进’,不好么?”
若是‘长进’到不写《大义觉迷录》,只怕后世学者知道,会掘了她年梦竹的祖坟。年梦竹想到这儿,不由打了个寒颤:“您有您的个性,我们彼此包容,日子兴许过得更快活些。”
六月底,胤禛带着年梦竹来到热河行宫,修整了几日,便请了老皇帝来狮子林品酒赏景。
康熙近来日日想着胤礽的事,觉睡得少了些,膳食也用得少了些,免不得容颜清减。
胤禛关切道:“比起离京前,阿玛消瘦了许多。儿臣知道您国事繁忙,可您的身子还是最要紧的。”
康熙摇着折扇,轻轻颔首,欣慰道:“四阿哥仁孝,朕会记着你说的话。”
年梦竹将冰镇西瓜汁送了上来,嫣然道:“夏日里煮酒不合时宜,若是上了火便不好了。奴才那边儿适合这个时节喝的酒尚未调好,皇上先尝尝这西瓜汁?”
康熙还是第一次认真瞧年梦竹的长相,夸奖道:“你阿玛不止一次对着朕说他家小女儿有多孝顺,生的有多标致,今日看来,他不曾夸大。”
“皇上谬赞。”
“你方才说‘调酒’?”老皇帝对一应新鲜事物都抱有很大的兴趣,他年轻时听洋人传教士说洋人大夫常做解剖小白鼠的事儿,他好奇,便下令在宫里建了所临时‘实验室’,也抓了小白鼠过来解剖,“跟朕说说,怎么个调法儿?”
年梦竹回说:“其实不过是雕虫小技,奴才做给您看。”
为了满足老皇帝的好奇心,年梦竹将自己从京里带出来的瓶瓶罐罐都摆到了茶桌上,另外有几个小瓷罐里盛了她刚刚滤好的不同种类果汁。
“不过是个混合游戏罢了。”她将一种酒和几种果汁倒进了一个茶盏里,递给康熙,“这个味道轻一些,不知道您会不会喜欢。”
康熙品了一小口,颔首道:“酒气不重,适合朕这种老人家。”
“您不老啊。”年梦竹下意识说,“英明神武的康熙大帝怎么会老。”这话虽然发自肺腑,不过直到说完了,年梦竹才反应过来,自己这就是在吹大清最高领导人的彩虹屁啊。话说回来,扪心自问,在一名合格的清史研究僧心里,康熙这位集‘创业’、‘守业’于一身的皇帝自然而然处在一个非常高的位子上。如今面对面得见真人,就算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年梦竹也不会后悔。
康熙开怀大笑,心底的阴霾渐渐少了些:“四阿哥,朕的确不曾替你错选侧福晋,这丫头,鬼得很。”
胤禛陪笑道:“阿玛说的是,梦竹好相与,性情也很好。说起话来……”他不由笑着瞧了正看自己的年梦竹一眼,“偶尔也噎人的很。她虽不怎么会做吃食,不过这酒调得的确不错。”
康熙捋着颌下胡须,又尝了一口:“能想到这法子已然不易,火候儿又掌握得很好,年遐龄竟有你这样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儿,好在朕将你指给了四阿哥,没落到旁人家,埋没了你去。”
年梦竹眼睑低垂,一颗心跳得厉害。大清朝承先启后的两位皇帝此刻正对坐着夸自己调酒的手艺,这场景她日日陪史书睡觉的时候儿都未曾梦到过。
胤禛此次来请安,主要是为了哄皇阿玛高兴,路上看到的那些小玩意儿他都买了一些,请阿玛赏玩。
终归家里还有这样一个惦念着自己的孝顺阿哥,康熙不由想到当年他和表妹一起照料胤禛时的场景,可惜如今表妹已去,不由又感到些许苍凉。
胤禛给康熙布了菜:“儿子去年在园子里中了些牡丹,两个月前,那牡丹花开了,煞是好看。阿玛您明年若有空闲,儿子请您过园子赏花,您看可好?”
“自然是好。”老皇帝如今看胤禛带着些寻常百姓家父看子的感觉,自然儿子说什么,做爹的都觉得好,“朕听说,你那园子已整治地颇有模样,得了空,朕真的得去瞧瞧。”
“那儿子就恭候阿玛圣驾。到时梦竹调酒,儿子烤肉,阿玛您赏花就成。”胤禛见皇阿玛高兴,不由稍稍‘放肆’了些。
康熙不住点头:“好!好!”
从四阿哥的狮子林里走出来,康熙心里虽然颇有些舒坦,走到湖边时,还是想起了太子。这个他最最伤心的儿子,却大大伤了他的心,一次又一次。当密探回报太子府上的人私制龙袍时,他没有勃然大怒,不过无力地挥了挥手,一个人坐在书案后头苦笑着。
他不是没想过早日规整退位,带着他心爱的妃子们寻个青山绿水处过些清闲日子,只要能偶尔在百姓口中听到‘新皇’功绩也就够了。可是胤礽,这个他倾心养大的阿哥真的是等不及啊!甚至,盼着自己死!
想到这儿,老皇帝不由重重咳了两声。
李德全上前来给主子批上斗篷,劝道:“皇上,湖边儿风大,您进屋里歇着吧。”
“是该进屋儿歇着了。这外面儿的风,便由着它刮去吧。”康熙将双手负到背后,转身走进烟波致爽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