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围场狩猎时,老皇帝的状态很好。一众臣子都觉着奇怪,原本需要乘马车出行的皇上,如今竟然可以骑上战马,驰骋在狩猎场上弯弓射箭了。当然,在臣子眼中,皇上身体康健是江山之福,是万民之福,更是他们做臣子的福分,除了托合齐等压错了宝,盼着皇上不行,太子尽早登基的大臣,其余人心里还是高兴的。
康熙是马上皇帝,一向喜欢在木兰围场考教八旗士兵的骑射之术,因而每年狩猎时间都不算短。可是今年却一反常态,热河刚刚入秋,老皇帝便下旨回京,一点儿迟疑的意思都没有。
胤禛心里也觉诧异,只有年梦竹知道皇上那张平淡如常的脸孔下藏着一颗何其无奈的心。走到今日,老皇帝对太子彻底失望,再也无法挽回了。
紫禁城乾清宫东暖阁,康熙自回京后几乎将自己关了起来。除却御门听政,召见大臣处理政务,余下的时间始终躲在暖阁里,或写字,或歪在卧榻上看书。老皇帝看似正常,了解他的人却知道,皇帝陛下在决定大事,而且迟疑不定。
圆明园中,胤禛踩着梯子,亲自去摘葡萄架最上面的那串最大最紫的葡萄,过了一遍山泉水,开始投喂年梦竹。
年梦竹手里拎着一串儿没那么紫的,揪下一颗葡萄粒塞到胤禛嘴里:“酸酸甜甜,可好吃啊?”
胤禛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你瞧我喂给你的,专挑了日日‘晒太阳’的,既大又甜。你再瞧瞧你自己手里这一串儿,既小且酸,差距会否太大了些。谁待谁更好些,真是立见高下。”
“我以为,王爷喜欢吃酸的。”年梦竹忍着笑,从胤禛手里的那串葡萄上揪下一粒,投喂到她家王爷嘴里,“这回高兴了?”
胤禛未置可否,用还湿着的手揪了一下年梦竹的鼻尖儿,又生怕她凉着,用自己的衣袖给她擦了擦,而后坐到她对面的那张椅子上:“近来皇阿玛心情欠佳,御门听政时竟然走了神,多年来从不曾有过。”
“皇上兴许在想大事。”年梦竹将装着黑子的旗盒递给胤禛,“王爷您该去劝解劝解。”
“你叫我从何处劝起?”胤禛轻声叹息,于棋盘右上角落下一子,“阿玛心怀家国天下,我不敢妄加揣测,还是关起门来,和你一道过些自在日子。”
年梦竹随着胤禛落下一颗白子:“您劝不了,难道这世上便没有旁人能劝得了么?”她见胤禛蹙起眉头,随手揪下一粒葡萄递过去,“咱们园子里的葡萄兴许在京里都能排上一号,您不摘一些拿给皇太后尝尝?表表孝心不是。”
胤禛皱起的眉心舒展开来,笑道:“阿玛说你这丫头鬼得很,真是一点儿都不错。”他见年梦竹手里还捏着那颗葡萄,很快便黑下脸来,“一边下棋一边吃葡萄,谁教你的规矩?”
这人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年梦竹索性把葡萄喂给京巴,而后用帕子擦了手,“我们野丫头没那么多规矩,还信奉‘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王爷若嫌,我也没什么法子。”
“真真是强词夺理。”胤禛探身轻轻敲了一下年梦竹的额头,“依着你,我该给皇玛嬷送你摘的那种葡萄,还是送我摘给你的甜葡萄?”
年梦竹想都没想,便道:“当着真人的面不说假话,您摘的那串葡萄的确整日被日头照着,甜得很。若是用来调酒,必定别有一番滋味。可是……”
“可是什么?”胤禛含笑瞧着年梦竹。
年梦竹又道:“可是年长之人未必喜欢这般甜的,倒不如我摘的这种酸甜可口。您若不信,大可两种全带上,看看太后她老人家究竟更喜欢哪种。”
“要不你随我同去,亲自做见证,免得你到头来说我骗你。”
“王爷绝不会做这样的事出来。”年梦竹从棋盒中捏出一颗白子落到棋盘上,“何况,皇太后和您祖孙二人在一处,有什么便可说什么,若是多了我出来,您二人说话有顾虑还在其次,我待着也别扭啊。”
胤禛已经习惯了年梦竹这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话方式,落在棋盘上的黑子故意放了水:“今儿个你许是会胜。”
“还不是我给您出了好主意,您高兴起来,自然想着放我一马。”她却没了兴致,将手里的白子扔进棋盒,“可我今儿个不想下了,帮您摘葡萄,如何?”
“只怕你摘的还不如你吃的多。”
胤禛是真的关心皇阿玛的身子,既然‘女军师’给自己出了主意,又十分‘贤惠’的想要帮忙,他自然就坡下驴,吩咐苏培盛将棋盘收好,万万不可动了上面的棋子,跟着和年梦竹一道去给皇玛嬷选葡萄。
皇太后在后宫中生活了几十年,虽然康熙孝顺,待她这位母后皇太后有如圣母皇太后一般,不过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她从不曾坏过,前朝大事,除非康熙主动向她提起,否则她绝不过问。
胤禛来给皇太后送葡萄,起初祖孙两人只聊些不痛不痒的家常话,皇太后嘱咐孙儿,既娶了位身子骨儿好的侧福晋,快快多生几位阿哥方是正经事。胤禛自然满口答应,左右这事儿他和年梦竹说了才算,旁人急也不过是白急。
茶喝了一半,胤禛总算找机会提起了阿玛。皇太后原本想岔过去,奈何四阿哥所讲仿佛又并非前朝政事,不过是关心皇帝的身子。她作为太后,在关键时候,的确该站在皇帝背后,支持着他,就像姑母当年一样。胤禛见皇太后已有了去规劝皇阿玛的意思,便起身跪安。
乾清宫东暖阁中,康熙还歪在榻上看《史记》,见老太后被奴才搀着走了进来,忙起身请安:“皇额娘今儿个怎么亲自到儿臣这儿来了。”
“听说皇帝自热河回宫后,精气神儿不太足,哀家过来瞧瞧。”皇太后在卧榻上坐了,右手捻着佛珠。
康熙亲自给老太后奉了茶,跟着挥退了身边的奴才,坐在老太后下手边,道:“不知是谁胡乱说话,儿臣今儿个一早去给您请安时,不是还好好的。”
“不必谁说,哀家自个儿的眼睛瞧得很清楚。”皇太后握住康熙的手,道,“天大的事儿都大不过自个儿的身子。皇帝是天下百姓的依靠,你若垮了,大清怎么办,百姓怎么办?”
“皇额娘教训的是。”康熙微低下头,眉心紧皱,“皇额娘,儿臣心里的确装着一桩大事,至今不敢下定决心。”
皇太后静静听着。
康熙继续说道:“朕原本希望二阿哥可以承继我大清江山,废而后立,也是盼着他能改过迁善,不辜负儿臣多年来对他的期望和教诲。您也对儿臣提过,太皇太后认为胤礽是个好孩子。可如今这个‘好’孩子过早惦念起他阿玛的位子,骄奢淫逸,品行不端,我大清江山若交到他手上,只怕会被断送。”
皇太后重重叹了一口气,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康熙待这位皇太子有多么不同,皇太子幼年时,康熙每每御门听政之前,总会命胤礽给自己背上一段昨日所学,务求全无差错。“皇帝,照理说,二阿哥的事是前朝大事,祖宗规矩,后宫不得干政。如今你既说到了这儿……”皇太后心里还是有了迟疑,“无论如何,额娘相信,我的儿子是最最英明的天子,不论你做任何决定,额娘都会支持。”
这种不发表任何立场的支持,在关键时却坚定了康熙的信念。他不止是胤礽的阿玛,更是大清的皇帝。若是把江山交到这个不成器的太子手上,他将来绝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康熙五十一年九月三十日,朝堂之上,臣工们总算又见到了往日里那个英明果断的皇帝。老皇帝身前的御案之上摆满了有关胤礽的密折,皇太子跪在大殿中央,一颗心‘砰砰砰砰’地跳着,皆因他自己十分清楚,暴雨之前通常最宁静,皇阿玛越是平静越可怕,后果,他已没有那个精力去想后果了。
“二阿哥复立以来的所作所为,列位臣工都看在眼里。想来,他身上的狂疾犹未除净。”康熙左手手指轻轻敲打着御案上的密折,嘴角边竟挂着一丝笑意,“我大清从关外打到关内,终能定鼎中原,是太祖、太宗皇帝尽心竭力,多少将士浴血奋战,埋骨沙场换来的。祖宗基业如何能交到这个残暴不仁、狂疾未除的二阿哥手上?”
比之前次的勃然大怒,老皇帝这次竟然谈笑自若。大臣们越发摸不清主子的心思,站在朝堂之上,如履薄冰。只有胤禛清楚,皇阿玛心里只怕对二哥已不抱有任何希望了,这才能如此云淡风轻地谈着这件关乎千秋万代的大事。
沉默的寂静远比狂风骤雨来的可怕,老皇帝嘴角微挑,沉声道:“胤礽自此之后不再是我大清的皇太子,如有胆敢请旨复立者,等同谋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