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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几十米,年弦月因为腿软而依靠在了树上,深呼吸平静着心绪。
她从未想到如此荒谬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穿越清朝也就罢了,带了一个动物园也就罢了,为什么自己会遇到重生的雍正和廉亲王?而且她还撞破了他们之间的争斗,明显只剩下死路一条。
不过这倒解释了为什么雍亲王——未来的雍正帝自打见到自己的第一面就对自己态度古怪,仿佛对待旧识一般。可不正是吗?她这具身体原本属于雍正的皇贵妃年氏,和雍正帝做了十载有余的夫妻!
他们之间还有许多孩子,虽然没有长成了的,但皇八子爱新觉罗·福慧,那是生于康熙六十年,被雍正帝养在自个儿身边儿的皇子。就连乾隆都不得不承认福慧的受宠,直言过若是福慧能活下来,这位置不一定会落到谁身上呢。
若是重生的雍正帝将年弦月看作原本的年皇贵妃,想要与她再续前缘——年弦月突兀地打了个寒颤,崩溃的捂住了脸。
先不说自己根本不是年贵妃,只是一个穿越而来的冒牌货,单就说与一个活了五十多岁的老皇帝再续前缘这件事,已经远远超出了年弦月的承受范围了。
想要保住这条小命儿,便不能让雍亲王发现自己不是原本的皇贵妃年氏,还要赌上历史上的雍亲王对年氏到底有几分真情。
年弦月的脑仁突突跳动,勉强平复了心情才慢慢从葱茏的草木中走出来,进了蓬莱阁的门儿。刚过门口儿,她就看到脚边儿有一坨圆滚滚的棕黑桶状物,正是她家的比格。
她亟需安慰,一把抱起大耳狗,不顾其挣扎。而刚走到庭院里,却发现一身着月白色常服,身段修长的男子正立在她园中的石桌边,手中捧着她写了几日的故事翻看。
正是方才与雍亲王对峙的八贝勒。
年弦月脑中一片嗡鸣,双手都失去了知觉。陡然发现胤禛和胤禩重生的秘密之后,年弦月才意识到自己的漏洞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她原本的优势全都化作了劣势,她的历史知识、谈吐、习惯等等,都有可能在旁人面前暴露。
她笔下的故事便是最薄弱也最容易被捉住把柄的。
文字除了讲述故事,也往往传达了笔者的思维方式和观念,这也导致了往往女笔者和男笔者的叙事角度并不相同。年弦月笔下的这个故事讲述的就是一个在宫中伺候的小宫女角度的皇权更迭,朝代兴衰,从小人物的视角描述命运和压迫。
而故事中的妃子和皇子,也并非没有原型。九子夺嫡的历史何其惨烈,又让无数人耳熟能详,在一切都还未发生的时候,年弦月不禁就落笔书就了这个带着隐喻的故事。故事中的主角小宫女侍奉着一位皇妃,皇妃的儿子愚鲁憨直,皇妃还有一位养子,天资聪颖,简在帝心。
可他们最终死的死,亡的亡。养育了一双儿子的皇妃老来无人将养,在深宫之中苟延残喘,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小宫女作为她的奴婢,屡次不肯出宫成家,在宫中也熬成了老嬷嬷,最终送了这可悲的皇妃最后一程,走过了寂寥零落的葬礼。
文人笔下的故事隐喻现实并非什么稀奇事,据说曹雪芹书就的传世名作红楼梦就隐喻了雍正帝的统治和江南曹家的兴衰。年弦月笔下的皇妃,其实便是康熙后宫中许多妃子的缩影。她们因康熙的宠幸和儿女的出众被世人所知,却终究鲜少有人有个好结局。
在雍正皇帝登基之后,曾经贵为四妃之首的惠妃那拉氏便被昔日的养子,廉亲王胤禩接出皇宫将养。可是好景不长,廉亲王胤禩被雍正帝处置,革除爵位,贬为庶人,身陷囹圄,而年迈的惠妃既长子被囚后,又失去了贴心的幼子,最终落个老无所依的下场。
惠妃死时,葬仪及其敷衍,只有寥寥奴婢相送。故事中的主角送走了昔日的皇妃,背着简陋的包袱最后眺望一眼红墙碧瓦的皇城,拖着不再年轻的身体叹息着离开了这片从未怜悯过的土地。
主子奴才,皇权兴衰,不过一纸荒唐,却使人香消玉殒,消散如烟。
……
年弦月的故事取材大胆,但内容算不上新鲜,虽然有着一定的隐喻,但是在康熙皇帝健在的此刻,是兴不起什么波澜的。可她怎么都没有料到,故事中皇妃养育的小皇子本人,经历过那波谲云诡的争斗,下场凄惨的一世,又重获新生了呢?!他还站在她的院落里,看着她刚写出的故事,这该如何解释?!?
年弦月手指冰凉,几乎抱不住狗,本就死沉死沉的胖比格落在地上,四爪乱蹬发出“砰”的声响,年弦月根本想不出应对之法,就听到她的胖比格扬头对着面前的八贝勒发出一连串的“wer”声。
虽然听不懂这狗在鬼叫什么,但年弦月总觉得它骂得很难听。而她不得不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原本面色温和的八贝勒胤禩沉了脸,不善地看向这条胖狗。
这面色变得实在太快,就和方才见到雍亲王时一样快。年弦月不禁打了个寒噤,生出了一丝怯意。胤禩这副皮囊生得实在是好,年弦月凑近些看,更觉得他肤若凝脂,眉眼温存,身形修长,明明是鞑子却带着一身温润气质,用兰芝玉树形容再贴切不过。
可越是温和的人,沉下脸来就越发让人心惊。年弦月虽然觉得让美人生气肯定是她这胖狗的错,但维护胖比格的心还是占了上风,让她挪到胖狗身前,悄悄给了胖狗一脚,示意它赶紧闭嘴。
“贝勒爷安。”
她心里打着鼓,拘谨地行了礼,却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自称。她如今是雍亲王府上的人,若是自称八贝勒的嫂子恐怕还不够格,自称奴婢又实在给雍亲王丢份儿,便含糊过去。
她的小侍女宛月此刻悄悄送上两杯茶水,紧张得同手同脚。八贝勒胤禩将目光从那条还在不死心呜咽的狗身上挪开,落在宛月身上时和煦不少,声音也温和:
“退下吧,我有话与你主子说。”
宛月连连点头,哪儿敢逗留,灰溜溜出了院子去守门。年弦月更加紧张,暗中又给了小声骂人的胖比格一脚,让这狗被迫安静下来。
“八贝勒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就是了,我自打进了雍亲王府,并没有见过王爷几面,就被匆匆打发到了这间庄子。今日得见八贝勒,也是我的福气。”
年弦月三两句将自己的处境讲了出来,向八贝勒明示自己并不受雍亲王重视,身在庄子也无法掺合他们京中的龌龊。
她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
“年姑娘不必防备我,我最是不想让年姑娘落入胤禛之手。此人不堪为谋,年姑娘真知灼见,恐怕早已悉知。我想请年姑娘与我一同归京,暂居于我府上,我定然全力照料姑娘安稳。”
他这话儿说得何其荒唐,且不说年弦月已经嫁入了雍亲王府,成为了雍亲王的妾室,他的小嫂,更何况他与年弦月才头一回见!如此交浅言深,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
年弦月瞠目结舌了一会儿,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本该一口回绝的,可是内心深处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因为她知道胤禩所言也有几分道理。
历史上的雍正并非好相与之人,他成为九子夺嫡的赢家,大肆打压屠杀兄弟,昔日从龙功臣年羹尧和隆科多也没有落得半分好下场。年贵妃去世前,亲兄长年羹尧已经被大肆清算,留着年羹尧的一条性命就是看在年贵妃还没有咽气的份儿上,而当年贵妃刚一咽气,年羹尧立刻就被逼自缢,死状极惨。
这样的雍正,若是发现年弦月并非原本的年贵妃,若是发现她有所欺瞒,若是消磨了对这昔日情人的新鲜感……那年弦月自知自己的下场定然极其惨烈。
可是面前的胤禩给她的选择也绝不是好去处。年弦月不知道胤禩因何而帮她,但她却也不至于跟一个只与她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走,寻求庇护,即使她知道或许因为重生的际遇,年家和八党在某些方面算得上是立场一致。
她的大耳朵狗又在狂吠,年弦月有些暴躁地蹲下身拍了拍胖狗的脑门儿,将它拎到院子外半合上门,方才想好了说辞,回身道:
“我不知八贝勒之意。我被皇上赐予雍亲王为妾,怎可居于八贝勒府上?妾身多谢八贝勒美意。”
私心里,年弦月其实信任面前的八贝勒多过信任未来的雍正皇帝。并不是因为年家在未来的际遇,而是因为八贝勒此人名声一向极好,即便在雍正年间落难,朝野民间仍然将他引为菩萨渡劫,心向往之。即便雍正搜肠刮肚百般刁难,仍然将给胤禩订下的四十条大罪写得令人啼笑皆非,可见此人行事谨慎,并无疏漏,身居高位也未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或许是此人沽名钓誉,注重名声,故而不愿留下把柄,但是人若是装好人装一辈子,或许本身就不是什么坏人了。抛开政治因素不谈,年弦月在人品方面更相信胤禩一些。
更何况……面前的胤禩用一双清澈的浅色眸子注视着她,眉目中隐含温情,万分和煦千般纵容的模样,让年弦月的心脏都不由自主快了几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