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察酉酉重生了。
六月,夜里闷热,屋外稍凉爽些,小丫头们都在天井里打扇乘凉。她还在屋里,捏着笔苦练。
蝇头小楷,细细密密的字划儿,在灯影儿里糊成墨迹斑斑的一团。
十五岁的富察酉酉,用笔杆儿轻挑下眼角的汗,俯身凑近纸面看刚刚写过的字儿。想是“苦夏”,她吃得少,天气又热,这一低头,立马一个恍惚。长长吐出一口气,再吸时,她像喘进去一个宇宙般……
熟悉又陌生的一缕魂儿融进她血里。
直起身,她“想起”许多事儿,再过一月她将嫁给皇四子弘历,二十多年后,有一天,她呕血而薨。
“薨”,正是这个字儿,皇后逝为薨。贵为皇后,她吃穿用都不如旁人,更别提她夫君,年少时靠她操持家,登基后依着她护着养着宫里的皇子公主:她温良恭俭让,他只辜负她。
看看她曾过的那一生,“辜负”两个字便道尽了。
他身上的气息还笼在鼻尖儿,
富察酉酉以为自己要垂泪,可摸摸眼角,只有细细的汗。就在她愣着的这片刻里,濡了墨的笔,渐渐垂落在纸上,洇出一圈墨迹。黑漆漆的,像是弘历的眼睛。
呵,弘历。只想想这个名字,她就被扎疼了心。
说好了,再不见,也不成婚,所有雍正爷看中的琴棋书画,她都不学了。
慌慌张张掷下笔,“啪嗒”一声,多亏小丫头们打扇低笑,混着园子里的蝉鸣,掷笔的这一声隐没在凡事俗音里。
当事者惊得换了一辈子的命,在旁人眼里仍是个小动静,轻微几不可闻。
六月里,屋里没有一丝风,热得像个蒸笼,可她仍觉得冷,上辈子跟弘历说的那几句话还在嘴边儿一样,他的宽肩厚胸仿佛贴在脸上,他唤的那声儿“喜绕”攮得心生疼,慢慢地,心上破了个极小的口儿,缓缓地,血丝儿渗出来,那疼方在肉身里铺展蔓延。
原来折磨身心的疼楚,不只弘历有,富察酉酉亦有。他做错,受罚的却是前一辈子的夫妇两个,这一世再生为花季少男少女,她和他仍为前世的事儿伤心伤身。
自此“崭新”的富察酉酉就“病”了。
原本是富察家勤学上进的二姑奶奶,跟兄弟一般念书练字,甚至更忙,抚琴拈针,男子不学的针黹女红,她也样样精通。
都不学了。
她仍早起,送父亲出门,陪母亲说话,教弟弟们读书,谆谆在弟兄们耳边絮叨:“以后的功名,只能靠兄弟们自己挣了。”上辈子她做皇后,为着自家子侄争荣争宠吹的枕头风,这辈子不能了。
父母的身子,弟弟们的前途,她都料到了。唯有自己的以后,她料不定。
弘历……
她打定主意不嫁他!哪怕在家当老姑娘,去庙里剃头当姑子,她也不想跟弘历再有哪怕一丝瓜葛。青灯古佛,也比那宫墙里明黄的煊赫热闹熨帖安心。那就是个火坑,就算郎君再英俊潇洒、一言一行都让她倾慕,她也不能嫁他。
六月里热,京城的地气像被烤熟了,昼夜散着火气,就算是落雨,也不过是水泼在滚烫的热火石头上一般,瞬息蒸发。可她时时刻刻觉得凉,是从心里透出来的寒意,家人聚时,她总依着母亲姐姐,非靠着她们才能温过心来,撷一丝暖。
一想到弘历便咳,咳了几回,终于被母亲留心。她偎在母亲脚边,把脸蹭在母亲腿上,由着母亲摸着她油光水华的后脑勺,小声咕哝:“额娘,女儿最近似是身子不好。”话一完,又开始咳。
富察夫人此时四十余岁,是最温柔娴静的。日后富察酉酉身上的大气从容,多半从她处耳濡目染。
还有父亲母亲的伉俪情深,富察皇后以为自己跟弘历也会像爹和娘一样,相濡以沫,情比金坚……想着,酉酉心里渗血,眼中又流下泪。
富察夫人轻轻捏捏女儿的肩,说:“最近是瘦了。 ”
夫人终究比女儿老辣,她轻轻捻一下女儿的厚耳垂儿:“女大不由娘,有心事?你该知道爹娘都疼你,满朝里寻,论模样论家世,四阿哥都是最好的。爹娘原不指望你跟姐姐嫁高门,可偏偏你的亲事是万岁爷亲指的,那么多女孩儿,只你投圣上的缘,即是圣旨,便没有转圜……”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把利害都陈说明白,富察夫人干脆利落,不是一味溺爱子女的人。
富察酉酉和皇四阿哥的婚事,乃御笔亲题,一则不算委屈了富察家的这位姑奶奶,二则轻易改不了。满人家管束不严,大门出得,外男见得,正是青春年少,见了几个人就害起相思病来也稀松,只要别走了大样儿即好。
酉酉仍将脸凑在母亲身上:“额娘,女儿最近身子不好,嫁四爷,只怕反耽误了爷们。”说着咳两声,帕子捂在嘴上,等拿下来染着丝丝血,她软软伸着手,送到母亲眼前。配一张楚楚可怜的面孔,晶莹清澈的圆眼,眨两下,就乌蒙蒙起来。
哪一对父母禁得住这般女孩儿的磋磨。
晨昏定省,富察酉酉不哭,也不闹。从父母眼里瞧着,她只一日比一日憔悴,同一朵花儿一般,淡淡失了颜色,仍默不作声,格外让人心疼。
终有一日,富察酉酉失色地不成样子,父亲答应向皇帝禀明女儿的“痰症”,母亲说到“咯血”就哭了:“好好的一个女孩儿,以前白白净净,还生怕太富态了些,怎么就……
倒是傅恒,跟二姐处得长,知道首尾,灵活的眼睛盯着姐姐,手却忙去帮母亲拭泪:“母亲别伤心,儿子一定遍访神医,保管明日父亲进宫退婚,二姐的症就好了。”
富察酉酉看到弟弟的眼神,慌得过后拉着傅恒,耳提面命:“二姐的这一辈子啊……小六你随父亲去园子,多一个字儿都不能说,只咬定‘咯血’。
“特别是五爷跟前,知道你们爷们儿玩儿得好,千万莫一时兴起,糊里糊涂把家里的事儿兜出去。
“二姐是姑娘,面皮薄,在家的坐卧行止,桩桩件件都不便给外男知道。
“以前还跟四爷有婚约,等明儿皇上允过,便是跟他们再无瓜葛,咱们姐弟说的做的,就更不便在他们弟兄前提了。”
……
富察酉酉细密周全的一通说教起效,傅恒在园子里苦忍,任弘历弘昼转着圈儿拷问,立住了什么都不肯多说。
只六岁,可口风严谨老到,一口咬定“咯血”,倒让重生来的弘历对这个小舅子刮目相看:上一世看在皇后的份上重用他,这么看倒是歪打正着,这个姻亲有几分才干,六岁时已经有成人的心性。
*
自从父母答应退婚,富察酉酉就活了。
身上仍凉,流火的天气,她夜里要拥个薄衾才能睡,以前的日子简直不能想,一想就手教冰冷;可就算不想,她也是个受过伤的人,被辜负的日日夜夜在身上烙下痕,她总觉得冷,暑气也蒸不透,是从心里冒出来的寒气。
想到不用嫁弘历,她身上冷归冷罢,当夜就拉着小丫头翠青说:“我们找一日出去逛逛?”
在宫里拘了一生,忙着操持家务,生儿育女,这会儿闲了,她想过过自己的日子。
上一辈子十五岁就跟弘历成婚,刚长成的花儿,还没见过日头、吹吹自由的风,就被弘历掖在被窝儿里、藏在宫里头。
当娘娘的时候,她也听娴妃她们说起当姑娘的时候怎么玩儿,暗自掂掇,自己怎么没这么玩儿过?什么逛早市游湖,她只在家当女儿当姐姐当妹妹。
这一辈子既然不嫁弘历,她先把上一辈子没玩儿的补起来。
“东堂那儿是不是有个什么市场?”酉酉柔声问翠青。
翠青前文帮富察酉酉抵门的小丫头,贴身伺候的最亲近的丫头。
小丫头听主子姑娘这么问,默默想,东堂不就是个早市?乌七八糟的破烂儿,日头一出就散的,地上污水横流,烂菜叶子满街,不过有几个烧饼摊儿,给过路的脚夫客商吃喝。
乜斜眼睛看主子姑娘,最近瘦了,精神头儿也不济,三天两头咯血,今儿怎么来了兴致?
细瞧着瘦归瘦,态度是一贯的娴静,说话细声曼语,但是元神归位,主子姑娘的语气里也多了精气神儿,不若之前没精打采的。
翠青也来了劲头,手里忙活着安置富察酉酉睡,面上一笑,说:“东堂的早市?没啥看的。不过姑娘想去,我们找一日套个车去便了。”以为一句就把这话头揭过了,不想富察酉酉接着说:“明日阿玛去园子,咱们别添乱;后日应该闲,咱们后日去吧?”
说完滚进床帐子里,还不忘对着翠青歪头一抿唇,富察酉酉啊,其人一直甜软,敦敦厚厚的一个美人儿,瘦是瘦了些,不改的秾丽,这个欲绽未开的笑把小丫头的心也融了,翠青只管答应。
没人扛得住富察家的二姑奶奶这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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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完结,新文不涨只掉的,只有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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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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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叁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