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见到她了。
只想一想,弘历便喉头发紧,随着马车碾过青石板的路,他身上一阵一阵起栗,细细的汗毛扫着轻薄的夏季衣裳,他心上疼,身上痒。可是弘昼和傅恒在身边,只能强压着这躁。
马车拐进胡同,窗外是青砖胡同,他松开挑着窗帘的手,伸直腰板儿,攥一攥拳头。
恰这时马车停住。傅恒瞥见车外熟悉的青石路,心知到家门口了,弹起来一样立马往车下冲,生怕被弘历和弘昼扣住,又像要赶紧远远离了是非之地。
弘历涌起一阵淡漠的心寒,他的忠臣良将,上一世也是这样嚒?迫不及待离他而去。
“坐着。”弘历轻呵一声。简短地。
声音里的威严不容质疑,让弘昼和傅恒都一愣。傅恒不自觉收住势,在马车门口愣住。
三个人难忍地默着。一片岑寂中听马车外蛮子门“吱呀”一声洞开,一个清脆的声音:“二姐儿,门口一辆马车,六哥儿回来了。”说话人浑然不知刚刚马车里几个人一番隐隐的较量。
正是夏日悠长的傍晚,太阳已经落了,天上只闪着寥落的几颗星,李荣保家在一条僻静的胡同里,这声开门的“吱呀”和女孩儿清脆的嗓音像是人间天籁,带着回响的余味,震得车里人都浑身一颤。
弘历连呼吸也屏住,专心静候,听那女孩儿口里的“二姐儿”如何回。
“傅恒……”一句甜糯的唤,带着丝丝的气息吹过唇齿的娇懒由远及近传过来。听得出这声音的主人是个娇娥,且日子过得踏实舒意,声气不徐不急,松弛自在。
是富察酉酉!她的声音,远的近的,对着他背着他,哪怕她只轻轻“嗯”一声,他都能认出来。
只听她说了两个字儿,他不自觉闭上细长闪烁的眼睛,蜷着手像要把她的声音攥在手心里,抱在怀里。
久违。
大半辈子没听到,再听到,他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形。不是上辈子她垂下眼睫唤他的那句未竟的“弘历”,反而是她叫他的臣子的名字。
那也足够摄他的魂魄。
睁开眼,弘历看弘昼和傅恒诧异地盯着他,他顾不得,趁他俩愣着,躬身从马车里钻出来,长腿一展,三两步抢到门前,伸胳膊撑住门。
门前是名十四五的小丫头,站在门旁扶着门,脸却朝旁扭着,正一张脸挂着笑,跟门里的人说话。
他推门,嘴里那句声“酉酉”堵在喉头,只颀长的身躯立在门口,手上使劲儿。
那丫头惊异中扭过头,手把着门说:“哎,这位爷!”盯着弘历,下意识逆着他的手劲儿关门。
弘历宽肩抵住蛮子门窄窄的门板,再一努,那门就从虚掩变成洞开,说时迟,那时快,他矜贵地往门里微微抻头,细长的眉眼闪烁,瞥见一抹淡蜜色的衣袖,柔柔舒展露出柔滑腻白的手,在那丫头肩头轻拍一下……
本来加一把力,他便闯进去了。可他瞥见那只手,心里一松。
想顺着胳膊瞧瞧那只手的主人,心软下来,肩头的力道便卸了,蛮子门在弘历鼻尖儿前一寸“哐啷”合上,天潢贵胄的皇阿哥吃个闭门羹。
这一声“哐啷”惊呆众人。就连弘历也诧异,上次被人拒绝是何时?他一霎时想不起来,脑海里纠缠着上辈子耄耋老人的记忆和这辈子年轻阿哥的昨日回忆。
恍惚中回转身,弘昼和傅恒已经下车,一左一右站在弘历眼前,他仿若没瞧见,轻轻笑一声,他不知道这会儿该想什么,做什么,他只觉得听她说了两个字儿,见她玉手在小丫头肩头拍一把,这两下令他大偿所愿。
心里的疼痒一时齐歇,他饮过蜜,浑身都是甜的。
傅恒见弘历的脸色由霁转晴,笑笑,又变成一副迷惘如同堕入迷雾的神情,傅恒对这皇哥子的惊惧变为疑惑。
这位冷面爷,今儿跟往常不同。听到二姐唤一声“傅恒”,傅恒的心都快跳出来了,那是一个康健的女孩儿才有的声音和气息,“咯血”眼看着要露馅儿,傅恒等着这爷闯进家给他们全家个没脸。居然等来的是这冷面阿哥难见的一笑。
还有更奇的,弘历走到傅恒身前,轻拍下他的肩头,难得地说:“听你姐姐的话。”对在一旁看得云山雾罩的弘昼说,“走。”弘历一向惜字如金。
弘历不等听傅恒应,埋头顺着青石板路往外走,也不上马车,身后的门又一次“吱呀”一声洞开,他想回头看,又抑住,窸窸窣窣杂踏的脚步,不知哪一声是富察酉酉的。
他心里叹一声,把进李荣保家的想头抛到九霄云外,只顾着想她,咂摸刚刚的惊鸿一瞥。
他变了嚒?杀伐决断的君主,现在变成个优柔的痴汉。
*
夜里沐栉毕,侍妾悯儿抱着他一双大脚,擦干了又揉,一边说:“爷,这脚仿佛有些肿。”说着便殷勤上手揉搓,见四阿哥没制止,便一路顺着小腿摁到大腿上……
弘历正闭目养神,身上弹起火热的一团,睁开眼,只看到悯儿的乌黑的脑袋顶儿,梳的光溜溜的发髻,掩不住玉白的脖颈,这会儿瞧着格外莹润。
可悯儿是永璜的生母。富察酉酉上一世临终也曾求他,让她生他的第一个孩子。
四阿哥一手捉住悯儿的手,一手捧她的脸,小小尖尖的瓜子脸缓缓在眼下展开,俏生生的眸子鼻子,瞧着有些福薄,可原是很让他心动的,就目下三刻,他瞧着也动心。听到酉酉声音时候暂消的浑身的痛痒又泛上来,重来一回,他仍要一脚踏回过去的老路?
修长的手在悯儿脸上揉两下,弘历一张嘴发现嗓子哑着:“去吧。”暂且忍忍。更何况他得想想如何跟皇阿玛说,富察氏好好的,他们该如期成婚。
酉酉好好的,白腻富态的手腕,淡蜜色的衣裳。弘历只看到这么多。这会儿懊悔,当时怎么不干脆闯进去!若是闯进去,便能把她看个分明,不用说话,只瞪着她的眼睛,他就能知道她是不是记着以前。
六月的夜,屋里搁着冰也热,躺在床上,细密的汗珠儿从手肘膝盖窝儿里往外渗,想到富察酉酉记着以前,弘历身上又惊出一身汗。他曾有多荒唐,他知道。非要彦儿辜负他,他尝过被辜负的苦,才知道他曾如何辜负过发妻。
哄转她!无论如何,他得把她哄回来。想起傍晚听她说句话,他身上松心里蜜,只浮光掠影看到一只手,他便舒坦成这样,他离不了她。上辈子是她薨了,“死别”,无可奈何;这辈子她鲜活地活在同一座城里,“生离”,生离隔着的不过是高高低低错落的几堵墙。
他爷爷是皇帝,他爹是皇帝,他以后也是皇帝。娶个上三旗大臣家的女子能有多难?
虽是个难得的独拥薄衾孤眠枕上的夜,他给自己吃了定心丸,缓缓睡酣了。
*
六月廿四日。
四阿哥弘历一早带着太医院院正贺太医闯到李荣保家。
越是龙子,越在礼数上周到,弘历恭敬把院正送进富察家门,自己在垂花门前犹豫半晌,想起昨日父亲雍正嘱咐的“只你别去”,盯着黑洞洞的大门,他玉立片刻,还是缓缓迈步,转头见万应掇着一把圈椅在门口阴凉里,垂着头说:“爷!”
弘历明白他的意思,想来万应也记着雍正爷不准四阿哥进李荣保家的旨意,特意给他安置个座儿。只是环视周围,皇阿哥这么坐在大臣门口总不相宜,弘历眼神轻飘飘凛冽冽从万应身上划过,迈着长腿,款步从万应身边走过,仍回轿上坐定:今儿他乘大轿来的。
坐了片刻,李荣保从宅里奔出来,瞧见弘历在轿里,扎手窝脚地倒头便拜。弘历由着他拜过,轻描淡写说:“进来吧。”
其实弘历跟李荣保不熟,他年纪轻,办过几件差,但都没有跟这位察哈尔总管勾连的,反而是跟富察家里那几个小孩子熟稔,毕竟都在学里念书。
李荣保哈着腰进轿,要坐,对着皇哥子似是不敬,不坐,大轿轩敞,人也只能叠着腰。正犹豫着,听对面端坐的皇阿哥冷冷说:“坐。”
李荣保在脚凳上坐下,已经折腾一身汗,正用袖子擦汗,听四阿哥悠悠地:“以后都是一家人,不必这些虚礼。”
下意识抬偷看,只瞥到这玉面哥子挑着帘子对着外面,外头的光洒在脸上,一脸柔和的笑。李荣保被他这胸有成竹的喜兴脸孔惊得胆寒,昨儿送傅恒回来在旁门的那一场闹,女儿和儿子对他细细述一遍,二姐儿配四爷断断不可。
之前还有些犹豫,昨儿弘历对傅恒一路冷淡恫吓,丫头也说“瞧着一身贵气,做事出人意表,若不是奴婢死死抓着门,就给他闯进来了……”酉酉只有攥着帕子擦眼泪的份儿。
当爹的自然心疼坏了,一边是儿子,一边是女儿,都在冷面皇哥子前吃了委屈,且已经禀过皇帝女儿“咯血”,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婚事必搁置了,等这阿哥婚娶,他们家酉酉自然可另觅良配。
可眼前这皇哥子竟然堂而皇之说什么“一家人”,李荣保身上冒起一阵冷汗,仍遮掩着,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婉拒这位爷。
踟蹰间,突然听四爷呼吸一窒,跺着脚出轿,磁性的声线唤一声“酉酉”。
李荣保立时汗如雨下,昨儿女儿说今日想出去疏散疏散,他允了。刚带太医进府,找不见人,只好混找个丫头躲在帐子里充数儿,府里还在寻人,怪道的,原来是出门了?冤家路窄,又被这位冷面阿哥逮个正着?!
回来了,尽力日更。
超感谢会催更的读者。
【感谢营养液】SUGAER 6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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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叁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