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微微蹙着眉站在窗下。新鲜,一国之尊,竟要进去又犹豫。天下都是他的。可这犹豫又似曾相识。
手里硌得生疼,他展开掌,是刚从皇后头上解下来的绒花,他今日心事重重,居然一直捏在手里。换过衣裳,跟她生一场气 ,这只小巧的菱形花簪终于硌着他的掌心。湿漉漉的一只花簪,沾着他的汗,他收在袖里。
傅恒的事儿还没对她说。没实信儿,怎么说都白惹她急;她这会儿这么个形容。
他突然想起来,大公主出生时,他也曾在西二所她房外这么踟蹰。那时候他还是光头阿哥,婚后两年,没正经差事,所以陪她一回。
后来他封王称帝,有空没空是一回事,堂堂宝亲王,在产房外头守着算怎么着,所以永琮出生时,皇后已然高龄凶险,他也没陪过;听说弘昼现在还陪侧福晋生孩子,可老五是富贵散荡王爷,跟他不一回事儿。
大女儿出生,他早不是头回当爹,大阿哥永璜夏天生的,到十月那会儿,都满百天儿了,可等接生嬷嬷抱着大女儿出来,他的冷脸像冰快瞬间化了一样。
他抖着手掀开襁褓,露出个团团脸的小婴儿,跟额娘长得一模一样,圆眼睛圆鼻头,圆嘴角。他马上遮掩不住地笑!
再冷的人,见到自己心爱人生的孩儿怎么能不欢欣?何况那时候他才十七,还没有这么大的帝王架子,也不像现在的冷情冷性。
接生嬷嬷说:“这小格格,难得……”
他闪烁的细长眉眼盯嬷嬷一眼,嬷嬷被他的冷脸吓得赶紧跪下,说:“奴才的意思是格格生得白净。”但是帝王气露了端倪,他的威势奴才们都怕。
想进去看福晋,周围三层四层的奴才跪满地,团团围着他的脚,万应那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孩儿,干脆抱着他腿:“爷。爷。熹妃娘娘吩咐,不叫放您进去。”那时候崇庆太后还是熹妃,连熹妃都预料到他跟福晋感情好,多半要闯血房。
这会儿没人拦着,他反而犹豫不定的。
三两步迈进去,影青不在,翠青也不在,皇后一直嚷喘不过气,床帐子没放,旁边的窗户投进一束光,照得她床边一片朦胧的亮。她背对着他,躺在暗影儿里。
他恍惚起来,反复回踏进以前的岁月里,以为进来就能看见富察酉酉。就跟她刚生大女儿的时候一样。
十月里,外头凉飕飕的,她却苍白着脸,满头汗,往日晶光闪闪的眼睛躲着他,不敢看他,扭着身子朝旁边歪着,肩膀一颤一颤的。
他束手无措,僵着脸站着,后来在床边坐下,母女平安,多大的喜事儿,她怎么哭上了。只听她说:“爷,是个丫头。”
接生嬷嬷跪在旁边劝:“福晋不能哭,伤身子。刚止住血。”
他笨手笨脚的,伸展胳膊把她掰进怀里,也不知道帮她捏个帕子擦,只在她耳边说一句:“白净的。”如钟如罄的声音呵……
她靠在他胸上,像是有依傍了,哭得更厉害,满月样儿的脸上是横七竖八的眼泪滚出来的亮道儿,怕沾湿了他的衣裳,躲着,小声咕哝:“女儿……不稀罕。”
嬷嬷在旁一个劲儿劝:“福晋别哭,当心身子。”千难万难顺利生产,这么哀哀哭地产后血崩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听嬷嬷一力劝,也有些不放心她,把她搂着摇一摇。她这是瞎说,那么白净的小婴儿,他的第一个女儿,跟额娘一个模子印出来,他喜欢还来不及。虽不肯多说,可是欢喜掩也掩不住,他把女儿接在怀里,修长的两手捧住,送到她眼前,像对她说又像对女儿说:“阿玛稀罕。”
他十七岁的时候真不是后来这副模样儿,那时候也是惜字如金,可是人情味儿浓,富察酉酉对他始终是一副藏不住的甜软娇,真心实意同他相持相携共患难。后来她怎么就变成“温良恭俭让”的受气包儿皇后模样?估计乾隆和元后夫妻二人也有些捋不清,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他的杀伐罚怒在里头,她不得不变成如今的憋屈模样儿。
听他说“稀罕”,她踏实,一笑,颊上一个小梨涡,俏皮的,自己伸手捏帕子擦擦泪,仍留心躲着不沾着他衣裳,说:“主子。当真稀罕?”
他才明白她的心事。他想跟他生儿子,还没产的时候总“儿子”“儿子”的,这会儿生了女儿,她怕他嫌弃,况且夏日里西二所的藩邸格格刚给他生个儿子,是庶出,可细究起来,满人不讲究这些。
现在他这么一“稀罕”,她放心了,收住泪,一心一意盯着女儿的小圆脸,说:“这眉眼儿像主子。”
他听她这么说,更盯着女儿一力地看,他的眉眼儿化到小婴儿脸上是个什么样儿,原来是这样嚒?可是他看女儿就像酉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像你嚒!”他紧紧搂着她,女儿脸上也有个酒窝儿,闭着眼睛砸吧嘴儿就显出来。那么小的一张脸,配上那么精巧的小梨涡儿,他不光冷脸化了,连人都化了。
那时候年轻都没想明白,爱谁就在孩儿脸上看见谁的形影,她瞧女儿像他,他瞧女儿像她,她跟他,无论如何,爱过。
她不说话,摆弄着女儿软绵绵的小胖手,全身投在他怀里。他低头看她,刚还苍白的脸又红润了,圆眼睛闪闪的,圆鼻头长圆的红唇,累极了褪了血色,带着点儿薄薄的粉气。
他屏退了嬷嬷奴才,凑到她耳边说:“等过阵子,我们再生一个。”说得她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他知道她害羞,就跟成亲那夜一样,面如满月,一羞,变成咸蛋黄式的月亮,泛红还发光。
都说乾隆皇帝有嫡子的执念,其实大约是他想要富察皇后所出的孩儿,儿子、女儿,只要能平安养大,承欢膝下,瞧着孩子就跟瞧着皇后一样。
现在她躺着,他着实恍惚,他们还有过从前那样的时候,如何变成现在的?他前儿失约,昨儿对着她提不起劲儿,荒唐透顶,还对着她唤声“喜绕”,今早她委身在他怀里,她说想摸摸他的脸,他不吭声。
刚他一把把她从怀里推出去……
轻手轻脚在床边儿坐下,她以为贴身大宫女回来了:“影青,今儿那杯茶,到底没吃上。槿姑姑说是我的那杯茶,总也跑不了,那杯茶,就不是我的吧,所以差一口也吃不上,主子来先把茶收了。等他走了,茶冷了,槿姑姑又拦着不给吃。”顿一顿,她喘着气说,“咱们这儿茶不好,水不好,那也勉强吃一次,现在嘴里淡淡的没味儿,泡一盏来?”
“朕的茶好,只是怕一会儿得吃药,先吃了茶,药效就弱了;等你好了……”他轻轻拍着她的背,也是慢悠悠地说。他不知道连着那杯茶她想了多少,从永琏到永琮,她用那杯茶占自己的命,被他搅了,她灰心,从太后老佛爷处往回走,一路都想,大约她命中无子。
她听到他的声音,一翻身起来,先去摸头发:“主子回来了?”这会儿才觉得身上疼,刚他推那一下,她晕头转向,身上磕了一片青,躺一会儿起身,终于泛上劲儿疼了,挣扎着掀被子,“失礼……”被他一把抱住:“躺着吧。”
“朕今儿有些烦心。”这句算是解释刚刚他推她那一下,她颤一颤,默着。她是“不倒翁”,从十五岁嫁他,他一年一个样儿地变,性子越来越冷,话越来越稀,女人越来越多,但是夫妻俩没红过脸,任他再挑剔,他也挑不出她的错儿,她小心看着他的杀伐罚,务必一样儿都加不到自己身上。
刻苦,隐忍,槿姑姑总觉得皇后的娇甜克得动乾隆,只皇后自己觉得不成。放在刚成婚时能成,甚至刚封王的时候也能成,到弘历登基,这些都不成了。他不爱了,因为对嫡子有执念,才来赏她些“残羹冷炙”。掐尖儿的都给了娴妃、魏佳氏、彦儿她们。
“不倒翁”有什么趣儿?给太后老佛爷当贴身大宫女儿?帮他娶小老婆?这些不就是她日日忙活的事儿?伺候老佛爷进膳喝茶洗手擦脸,帮他纳贵人封赏……
其实,她更在意他天天去老佛爷跟前请安。名正言顺见他,而且不是偶然见,日日都能见。后宫除了老佛爷和伺候老佛爷的皇后,谁还能日日见他?
还有阿哥和公主,一年三百六十天去她宫里点卯儿,甭管亲额娘是哪位美人儿,他们都肖爹,有的容貌像,有的举止像。瞧着他们就跟瞧着皇帝似的。
永琮在时,趴在她膝头唤她,“额娘”“额娘”,活脱脱一个变小变热乎了的弘历!“温良恭俭让”再难再憋屈,想着他,想着阿哥和公主,她都能忍。
他低头看她,瘦了,可是皮肤比以前更白,红唇脱了血色,透着淡淡的粉。这不就是刚生了大女儿那天的她,他刚反复想起来的,头枕在他的胸上,跟他并排着盯着手上捧的小婴儿,鼻子眼睛,细细论长得像谁……
那些点点滴滴都镌在他心上,从来没有一刻忘怀,只是这二十年,那些甜蜜温柔的过往大约蒙了尘,得细细拂拭才能想起自己的本心。“刚吓着你了?磕疼了?是朕的不该。”
富察皇后还要挣扎起来磕头,被他絮絮一番话又劝回去,难得,他一次说了一月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