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见她在怀里仍小心支着胳膊,梗着脖颈,态度温柔恭敬,可神色却是罕有的疏离,立马觉得她不对。
往日她对他不离不弃,今日似乎晨起就有些微妙,一会儿放肆,一会儿心不在焉。不再只是一门心思欢天喜地不辞辛劳地帮他操劳了。
“今儿怎么?”他忍不住开金口问一句,字儿也已经少到极致。
“呵,主子的辫子。”她弃了从身旁把辫子送回去的念头,两手轻轻捧着越过他宽肩膀,再一松手……
凉胳膊从他热耳边蹭过,她的冷冰冰冻得他一凛,还有一丝沁人的香气,像药。
不知是被辫子坠了一下还是留恋她,他朝她歪歪头,半条丝腻如缎子的胳膊擦着他的耳廓划走,可惜极快,他还恋着那份清凉,她已经利索地收回手。
松了辫子,她在他怀里的撑楞便有些无名,是犟着不肯顺势歪在他怀里。说完那句“辫子”只不吭声了。
“怎么?”再问。这时难道不是赶忙凑上来温存嚒?多难得的机会!像娴妃那拉氏,只要挨着他的身子,他不留下点儿什么断断脱不了身,盘丝洞一样地盘着他;就连彦儿都知道委身在他怀里便该对着他笑。
她小心拽平他的袖子:“主子。”心累,从早上第一眼见他,便猜个不休,他去了哪儿,见过谁,要厚赏哪个……终于把她自己累倒了,气闷到喘不上气。
伺候他穿衣裳,一层单一层棉,脱下来再套上去,终于腰带、荷包儿、香囊、玉坠儿样样收拾得齐楚,从她屋里走出去的,是爱修饰的皇帝该有的模样儿风度。愿意去哪儿便去哪儿吧,她留也留不住。
青天白日地来这一趟,不就是惦着要她放赏?她早料理清爽了,她心里提住的这口气儿,只够“贤良”到这儿!
想起东巡一路上夜里的凄清、昨儿他的冷脸、今儿早上搂着彦儿的相视一笑……都是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儿,以前她权当看不见,不幸看见转头即忘,从来不放在心上。
所以娴妃那拉氏她们背后既笑她“妻不如妾”,又佩服她是“不倒翁”,二十多年陪着这冷脸男人,居然一直伺候地不出错,断断续续的恩爱多少总有些,三十多还生儿子呢,老蚌生珠。
这是她的忍辱负重,就靠着年轻时候攒的那些情,每每想撂挑子,想起从他手上身上蘸的那些热乎儿,她又能忍。
苦忍,替他孝敬母亲,教养儿女。她一次一次从他母亲身上或是他子女身上看到他的影儿,一个他才有的神情,一双跟他肖似的眼睛……对老人孩子好就跟对他好一样,对着像他的老人孩子就像对着他一样。
想直接对他好,她难得排上号,对老人孩子好,总也没人跟她抢。
可惜再多的情也跟火把似的,细水长流地日夜点着,总有燃尽的时候,到时候一下便烫着擎着火把的手。大约富察皇后心里撑着的什么被压垮了,以前只当是身外事,跟她有关系,又像是没关系,这回统统有了关系,一样一样都打在她身上。
譬如撑了把破伞,起初还能挡挡雨,偶然漏几个雨点儿在身上,后来伞破完了,雨兜头劈面浇下来,更急更激。以前全然不当回事儿的,现在扎心刺肝的,这次不光有彦儿,还有个福贵人,她还没来得及细想细算……
她胸里闷得无论如何喘不动了,心也弱了,往常他一挨她,她的心就“砰砰”直跳,现在她只觉得心里丝丝地凉,像是有风直往胸口里灌,把心都冻住了,跳也不过是强撑着,随时能停。
“今儿真的累了,主子请回。”刚拽着他袖子的手推了一把,她也不知怎么就把力气使尽了,昨儿还惦记着沾沾他的雨露,斟点儿情,拼儿子,不过过了个夜,她都没劲儿了,也没那心气儿了。
后来他怎么走的,影青怎么进来的,富察皇后心里都迷迷糊糊。影青给皇后背上狠锤了几下她才像是醒了,歪在大引枕上喃喃说:“影青,我是不是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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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好像第一次见发妻的冷脸。
细究不是冷,是淡淡的没味儿。昨儿他从人堆儿里找着她缠磨她时,她还不这样。只一眼,他就把她瞧脸红了,藏在太后老佛爷身后要笑不笑的,等他攥她的凉手腕子,她柔柔地由着他,已然谅了他失约,之后这两名金川丽人,想封要晋,住园子或者住宫里,他知道,她都没二话,听凭他的。
昨儿夜里更巴巴儿等着他,攥着他的衣裳生怕他走了,捧着他的手贴着自己的脸。她对他的依恋都融在一举一动里。一直到今儿早上,看到他领着彦儿进门,她脸上还是惨白的一片,隐约像生气,颊上却飞起两片粉红,靠在他怀里的时候是如水软的一个人儿,跟他嵌得严丝合缝。
这会儿他来找她,她反而一副不招惹的架势。果真“女子难养”,远近都不是,远了怨,近了骄,这会儿当面骄傲给他瞧。
他表的情还不够明白?这身香,全从她处来,娶了她才换成她制的熏香。封王称帝都没换过,这不就是他的长情?别的事儿不说,只说熏香,他俩称得上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宫里再多的人,有他俩知心?
仍说宫里这么多人。比她年轻的有,比她俊的有,比她门第家世高的更多,他对谁表过情?他一当皇帝马上册立她为皇后,史上多少糟糠妻下堂,称帝第一件事儿重新拣选皇后,他从来没起过这念头。
就算陪着他熬过苦,她也值了,富察家的弟弟最差的都是侍卫,像傅恒,只略像样些,他三番两次抬举,已然出将入相。傅恒也算出生入死屡有建树,可是求着为皇帝为大清出生入死的人多着呢!
难得他表回情,她竟不兜搭,慢悠悠甩开他的手,轻飘飘劝他换香,一副大度无碍的架势,还跟木头一般杵在他怀里,“主子请回”……这么想着,他一把推开她,三两步从皇后屋里走出老远,万应小跑着跟在身后,试探着小声念叨:“万岁爷,要不要替皇后娘娘宣太医?太医就在旁边岸上骑马跟着。”
一句说得他站住。扶着船舷,望着江上一片金光,他眯缝着眼看那片光。他刚也发现了,只没多想,她推他那下绵绵的没力气,若不是她垂着眼睛冷脸,他几乎以为她新学会半推半就那套混账招数。
他出门时余光看她瘫软在床上……可是从没有女人这么冷冷地对他。他竟然在她面前一下都耽搁不下去,刚还抓着她的衣裳把她强搂在怀里的,下一刻一把把她甩在床上,提腿便走。
哪就磕着她了,那床垫得一尺厚,人丢进去就是掉进锦绣窝里。
可这会儿想,是冒撞了,成婚二十多年,他俩连句重话都没说过,他什么时候对她动过粗。摸下自己的长胳膊,这双手丢惯石锁的,丢她就像丢只小鸡子儿。他拔腿往回走,还没进门,在窗下听她吁出一句“我是不是不成了”。一句听得他心惊胆寒。
轻轻的锤拍声儿,混着影青那个硬气妮子的话:“娘娘别急,缓缓。”影青叫主子缓,自己声儿里反而带着急和颤,“娘娘,万万别再想那些,这会儿就当心着自己。这回来山东不就是为了散散心?娘娘冷嚒?手这么凉。”
听不见皇后说什么,只听影青继续说:“娘娘,别的都是虚的,自己的身子才是真的,就算还想着别的,也得先有副好身子。不说十年前,只说五年前,娘娘是多丰润的人,现在瘦成这样,旁人不在意不心疼,和敬公主总是在意,也总是心疼。主子不想别的,只想想公主,公主还指着娘娘。”
下头这句,听得乾隆如鲠在喉“主子显见指望不上。”他险些打进去,直到听到富察皇后说话,他才直直身子,听她弱弱的声气儿:“我怎么倒在这儿了,主子走了?今儿早起就喘不上气,刚主子在跟前,我眼前跟水波浪一样,一波儿一波儿的。”
“影青帮我宽宽衣裳,这衣裳沉,压得浑身疼,早上冒了几身汗,现在还湿漉漉的……”
乾隆转头,对万应说:“宣太医!还杵着!”万应打个千儿一溜烟儿转到另一侧船舷,不见了。
里头的主仆两人像是极艰难地宽衣,急的乾隆团团转。要进去刚闹了意气,要不进去富察皇后在里头一个劲儿咳嗽,影青小声儿地“娘娘抬抬胳膊”、“娘娘奴才罪过”、“娘娘”……
后来再也听不到皇后说话,只有极轻的喘息声,浓重地吸一口,再慢慢往外呼,听着便觉得憋闷。
乾隆想到昨夜,她虚贴着他,遍体生凉的,还一身汗。今儿早上也凉,脸搭在他肩上久了,冷气透过层层的衣裳往身上蹿。还有那条胳膊,冷冰冰滑腻腻。早上他在她屋里略坐坐就瘆得慌,她竟是住着间冰窟窿样儿的屋子。
她这是寒症,存住了不得了。他得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