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三看着被围在中间的人,手腕的剧痛时刻都在提醒:一个被他视作猪猡、当做钱袋的升斗小民,竟然将他害到如此境地。
不该如此啊。
他看着尚滴着血的断手,不应该是心照不宣、官官相护吗?
按照往日惯例,美人应该被送到贵人床上,李家家破人亡,获得的银钱装进大人们的私库中。
当然,别人吃肉的时候,也会赏给他们这些下苦力的人些许汤水。
他干瘪的荷包正好因此鼓起来——无论是娶个贤惠的媳妇儿生两个大胖小子,还是送到花楼,都是上上美事。
怎会成如今这幅模样?
田三看着断手,明明已经失去的手掌却依旧传来源源不断的痛楚,失血过多带来的失温让整个人都在颤栗。
他抬头看向坐在高处的人,心中惶惶不可终日。
他会死吗?
田三突然想起用裤腰带将自己勒死的张家老头,那人满脸的青紫肿胀,还失了禁,实在难看至极。
还有那咬舌自尽的姜家三娘,身上还是红红白白的痕迹,却黑发覆面,口中喷出血柱,仿若厉鬼一般。
不,他不想死,他还没有享福,还没有给老田家留个后,如何有颜面去地下见列祖列宗。
田三膝行几步,用尚存的手紧紧的抓着小路子的下摆,“大人,您不知道,那李家药铺在海宁经营里三代,光是分店便有三个,数不清的银钱藏在库中······”
这样的肥羊就应该摆在桌上任人大快朵颐,怎可轻易放过?
小路子静静的看了片刻,“咱家听不懂你说的这些”。
“但主子爷交代过,”他轻轻的踢出一脚,正好踢在那尚在流血的断面,“依律行事”。
他挥了挥手,立刻有几个侍卫抽出刀剑,片刻功夫,空地上的马车已经完全成了一堆碎片。
领头的侍卫用脚翻找片刻,“路······管事,什么都没有”。
小路子环顾四周,高声询问,“真的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诓骗咱家没关系”,他端起重新奉上的茶碗,“可不能叫人家说你包庇谋逆之徒,污了主子爷的名声”。
几个侍卫齐刷刷的跪在地上,“属下敢用性命担保,绝不敢辱没主子的名声”。
“怎会如此?!”茶碗砰的一声放在桌下,小路子的脸上露出极为夸张的诧异,“岂不是说明有人在诬告?”
田三僵在原地,从头到脚被寒意笼罩,他牙齿直打颤,哆哆嗦嗦的想从牙缝中挤出为自己辨别的话。
只是他再也没了开口的机会,有人堵住他的嘴,拽着衣领迫使他远离了人群。
不远处传来横刀出鞘的声音,然后是浓郁的血腥味传来,太阳仿佛都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唐阮垂眸看着地上的断手,那失去血色的苍白手指上满是乌黑的泥垢,那是鲜血混着污泥成就出来的颜色。
空荡的胃袋剧烈的收缩起来,像是被人握在手中死命的揉搓,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味道,令她忍不住弯腰干呕了两声。
李三七担忧的望过去,却见唐软已经起身,还朝他安抚的笑笑。
‘我没事的’,她用眼神无声的传达着信息。
李三七盯着地上那道长长的血迹,娇养在家中的小姑娘以往连杀鸡都不敢看,何况这样惨烈的画面。
“没事就好”,他温和的看向自己的小姑娘,同样无声安抚。
小路子瞧见了这场眉眼官司,但是他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挥手喊了两个人过来。
强撑在椅子上的李三七被人抬着便走,只剩下唐阮被人从角门一把推了出去。
“姑娘且先走罢”,小忠子递出一封信,可能是刚受了李三七的恩惠,他言语间还算客气,“李大夫估计还有些日子才能回去”。
唐阮听懂了他的暗示。
只是越是荣华富贵的人家,内里的蝇营狗越是令人心惊,三七哥哥能应付那些吗?
她忐忑问道,“大人,您知道李大夫什么时候能回家吗?”
“这可说不准”,小忠子眼角微微向下垂着,藏住里头所有的情绪,“许是一两个月,便是一年半载也是有的”。
若是去京城,长年累月的替十三爷调理身子,自然是归期不定的。
当然,若是惹了那爱新觉罗家贵人们的不痛快,一辈子回不来也是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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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那封平安信,唐阮回了小东街,犹豫徘徊半日,终是登上李家药铺的台阶。
远远的便有一个药童认出了她的身影,返身进了药铺,片刻功夫,便有人引着她进了内室。
李父已经在等着了。
不等唐阮行礼见过,他已经伸手扶起,二人分主客坐下,又有小丫头上了茶水点心。
唐阮舌根泛起苦意,这是待客之道,同样也是在敲打她。
李父让了三遍茶水,这才叹道,“贤侄女,受苦了”。
阿阮是个好姑娘,又自小与三七青梅竹马,本该是最好的儿媳人选,但慈家那老头为老不尊,竟把主意打到了小姑娘的头上。
李父又叹,“你是个金凤凰,合该享受富贵,是我们李家没有福气”。
唐阮瞬间就明了他话中的深意,本该流干了眼泪,但眼底还是忍不住水汽氤氲,眨了眨眼,视线仍是模糊不清。
她深深的垂下头颅,任由水滴落在青石砖的地面上,“李伯父客气了”。
三七哥哥为她丢了半条命,如今更是身陷在看不清的漩涡之中,对她已仁至义尽,她不能再拖累他,拖累李家。
唐阮抬起头,眼中一片清明,“李家很好,李三七也很好,是阿阮没有这个福气”。
“如今阿阮不日便要出嫁,日后自然谨遵妇则,不敢再与外人纠缠”。
李父沉默了片刻,眼前的小姑娘是他看着长大的,眼睛惯常是亮晶晶的,唇边常常是笑着的,如今眼中却无半分神采,唇角被沉重的生活压得抬不起来。
他伸手摸进怀里,“贤侄女出嫁,老夫自然不能吝啬,这些……便与你添妆罢”。
唐阮没有拒绝,有时候拿钱也是一种无声的保证。
她看也不看的将银票塞进怀里,而后掏出一封信,“侄女在路上遇见了贵府二公子,他被贵人请走看病去了,这是他托我转交的信件”。
李父接信的动作有些迟疑,三七不是在山上吗,二人怎会遇见?
但信上确实是三七的笔迹,而且以前有过类似的情况,有些贵人就是不爱和平民百姓们一起看病,甚至得病好了才肯放大夫归家。
他放下心来,“多谢贤侄女”。
唐阮也松了口气,“李伯父不必客气”。
二人又客套了几句,见李父端起茶碗,唐阮便起身告辞,仿若天底下最最普通不过的交情。
也是,不过邻居而已,还能如何。
唐阮的脸上挂着笑,腰背笔直的走出药铺,甚至还朝钱二狗打了个招呼,反倒是将二狗吓得心惊胆战,难不成那唐家的丫头又能嫁进来了?
一时间,他连饭也顾不上吃,连忙找人打听内室发生的事。
唐阮转身进了自家大门,哥哥在外奔波,只有双亲在家。
她恋恋不舍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无论是爹鬓角的白发,还是娘亲的脸,所有的一切,她都想印在心中。
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去厨房走了一趟,而后亲手给父亲喂下灵泉水,又将憔悴的唐母摁在铜镜前。
“娘,我给您梳头”。
唐母像那广州十三行的西洋钟一般,拨一下才知动一下。
此刻听了闺女的话,便行尸走肉般坐在镜前。
唐阮看着铜镜中的母亲,往日保养得宜的脸上新爬上了许多皱纹,本来乌黑的鬓角爬上了许多白色,混杂在一起,形成令人触目惊心的灰色。
她一梳一梳慢慢的梳着,手上的动作轻柔无比,“娘,我想嫁到慈家”。
唐母无神的眼睛僵了片刻,而后才有了点点神采,“不行!”
“绝对不行”,她暮然转身,紧紧地抓住女儿的胳膊,连指甲深深的扎进入也不自知,“娘这就去找你李姨,这就把你跟三七的婚事定下来。”
女子都是菜籽命,落到肥处迎风长,落到瘦处苦一生,她和妹妹同样的出身,过得日子却是天差地别。
李家的老二是她看着长大的,一颗心都在阿阮身上,绝对不会让阿阮受苦的。
至于自己跟孩子他爹,不过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哪里需要用孩子们的一生去换。
“娘,娘,别急”,唐阮轻轻抚过唐母的后背,“慈家富贵,女儿实在羡慕,您就成全女儿吧”。
唐母摇了摇头,“你是娘的孩子,没有人比阿娘更清楚你的本性”。
“一个得了南门口的糕点就能乐上一整天的人,”她松开手,慢慢抚上女儿的脸,“怎会去贪慕富贵”。
小小的人儿长到如今,是她用心血浇灌出来的鲜花,是她生命的延续,哪怕现在死去,只要阿阮好好的,这个世界上就有她的痕迹。
“你就安心做三七的新娘子吧,”唐母转身看向铜镜,“至于其余的,交给娘便是”。
唐阮同样看向铜镜,那里有着两张相似的面容,眼中有着同样的决绝。
娘……什么时候,生了死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