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的雾霭被远远甩在身后,如同褪色的噩梦。苏照棠裹紧常婆婆那件打满补丁、浆洗得发白的粗布外衫,赤脚早已磨出厚厚的硬茧,套着一双同样磨损不堪的草鞋。背上那个空了大半、边缘被岩石刮出毛刺的旧竹篓,成了她唯一的行囊。篓底稀疏地铺着些不值钱的寻常草药:车前草、鱼腥草、几株瘦弱的夏枯草,散发着山野特有的清苦气息。这是她进入汴梁城的“路引”,一个最不起眼的采药女“棠姑”。
汴梁。
当这座传说中“八荒争凑,万国咸通”的巨城真正横亘在眼前时,苏照棠才真切感受到何为“巍巍天阙”。高达数丈、望不到尽头的青灰色城墙,如同巨龙盘踞,沉默地散发着千年帝都的厚重与威严。巨大的包铁城门洞开,车马如龙,行人如织,喧嚣的声浪混合着尘土、汗味、脂粉香、食物香气以及……一股极其霸道驳杂的药味,扑面而来,瞬间将她吞没。
穿过深长幽暗、回荡着无数脚步声和车马声的门洞,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更汹涌的人潮和声浪淹没。宽阔得足以并行十辆马车的御街,青石板铺就,被无数鞋底和车轮磨得光滑如镜。街道两旁,飞檐斗拱的店铺鳞次栉比,彩旗招展,幌子高悬。绸缎庄的流光溢彩,金银铺的珠光宝气,酒楼食肆的香气四溢,勾栏瓦舍的丝竹喧嚣……所有感官都在这一刻被粗暴地填满、冲击,令人头晕目眩。
然而,最吸引苏照棠目光的,是空气中那股无处不在、甚至压过了所有市井气息的——药香!
浓郁、驳杂、层次分明。甘草的甘醇、黄连的苦冽、沉香的厚重、冰片的辛凉、麝香的霸道……千百种草木金石的精魂气息在这里蒸腾、碰撞、交融,形成一张无形的、专属于药材的巨网。顺着这浓郁的药香望去,御街西侧,一片更为喧嚣鼎沸的区域赫然在目——汴梁药市!
那才是她的战场。
药市入口处,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石牌坊,上书“惠泽万方”四个苍劲大字。坊内,景象与御街的繁华截然不同,却更显一种粗粝而真实的生机。青石板路被经年累月的药渣和脚步浸润,呈现出一种深沉的乌褐色。道路两旁,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摊位。大的铺着油布,草药堆成小山;小的仅一张草席,零星摆着几味药材。药农、药贩、药工、坐堂大夫、药铺伙计、行色匆匆的买家……形形色色的人流在此汇聚、交易、争论,声浪如同煮沸的药汤,翻滚不息。
“川穹!上好的川穹!皮色棕红,香气浓郁!止血化瘀的圣品!走过路过别错过!”
“陈年阿胶!东阿镇的正宗货!滋阴补血,女人家的恩物!便宜卖啦!”
“瞧一瞧看一看!刚到的西域红花!活血通经,千金难求!识货的来!”
“收虫草!品相好的虫草高价收!童叟无欺!”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药材过秤的叮当声、药碾碾磨的隆隆声……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海洋。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形成一种独特而强烈的市井气息。
苏照棠背着竹篓,如同一条沉默的小鱼,艰难地在这汹涌的人潮中穿行。她刻意低着头,让额前散落的碎发遮挡住过于沉静的眼神。宽大的粗布衣衫掩藏着少女的身形,也掩藏着怀中那蓝布包裹的药典、药杵,以及那枚冰冷的狴犴断牌。她的目光快速扫过一个个摊位,留意着药材的成色、价格,更留意着那些穿着体面、眼神精明的药铺管事或大商号伙计的动向。
最终,她在药市一个相对僻静、靠近堆放废弃药渣区域的角落,寻得一小块空地。这里人流量少些,地面坑洼不平,空气中还弥漫着药渣发酵的淡淡酸腐气。旁边是一个卖廉价跌打药膏的老汉,正靠着墙根打盹。
苏照棠默默地将背篓放下,从里面拿出几束车前草、鱼腥草、夏枯草,小心地摊开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油布上。她没有像其他摊贩那样高声吆喝,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低垂,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又像一只警惕的幼兽,用眼角的余光无声地观察着整个药市的洪流。
她的“货物”实在太过寻常,品相也平平无奇,在这汇聚天下奇珍的药市里,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偶尔有人瞥一眼,也很快移开目光。时间在喧嚣中缓慢流逝,日头渐渐升高,晒得青石板蒸腾起热气。苏照棠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背篓里的草药依旧无人问津。
然而,她的心却并未因冷落而焦躁。沉静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触手,在药市的喧嚣下,捕捉着那些不寻常的暗流。
她看到几个穿着统一靛蓝短褂、胸口绣着“济世堂”字样的精壮伙计,如同巡视领地的恶犬,在几个出售珍稀药材的摊位前徘徊、挑剔、压价,态度倨傲。摊主们敢怒不敢言,陪着小心。
她看到一辆装饰奢华、挂着“贾”字灯笼的马车,在一家气派非凡、挂着“济世堂”鎏金大匾的药铺门前停下。一个穿着酱紫色团花绸缎长袍、体态富硕的身影在随从簇拥下昂然下车,正是贾世仁!虽然隔着人群,苏照棠依旧能感受到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以及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扫视药市时,如同打量自家库房般的贪婪与掌控感。贾家,在这汴梁药市,果然已是庞然大物!
她还注意到,药市深处,有几处挂着“贡药采办”牌子的官家摊位,守卫森严,气氛凝重。偶尔有药商捧着锦盒进去,很快又脸色灰败地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与压抑。
日头西斜,药市的喧嚣稍稍回落。苏照棠摊前的草药依旧无人问津。她默默地将草药收回篓中,背起那沉重的竹篓,篓绳深深勒进磨出厚茧的肩膀。她没有立刻离开,目光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缓缓扫过药市深处那些相对清雅、挂着“书”、“墨”、“斋”等字样的铺面。
最终,她的目光定格在药市西南角,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处。
那是一座两层小木楼,门脸不大,甚至有些陈旧。一块半旧的木匾悬挂门楣,上书三个古朴苍劲的隶书——“墨韵斋”。铺面安静,与周遭药市的喧嚣格格不入。透过半开的门扉,隐约可见里面几排顶到天花板的巨大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书籍卷轴,散发着陈年墨香与纸页的气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头发花白的老者(账房先生模样?)正伏在柜台后的长案上,就着窗外最后的天光,专注地拨弄着一个乌木算盘,算珠碰撞发出清脆规律的“噼啪”声。
就是这里!城南“墨韵斋”!陆子芩口中那个凭狴犴断牌可寻的“墨老”所在!
苏照棠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背着竹篓,如同一个好奇的乡下采药女,脚步略显迟疑地,向着那安静的“墨韵斋”走去。
越是靠近,那股陈年的墨香和书卷特有的微尘气息便愈发清晰,将身后药市的喧嚣与药味隔绝开来,仿佛踏入另一个世界。算盘的“噼啪”声也愈发清脆。
苏照棠在墨韵斋的门槛外停下脚步。她没有立刻进去,目光先是落在门口两侧悬挂的一副对联上。字迹清癯有力,内容却有些奇特:
上联:青简积尘藏今古
下联:墨池枯笔待龙蛇
她的目光在“青简积尘”、“墨池枯笔”几个字上微微停留了一瞬,随即抬起,望向店内。
柜台后的青衫老者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阴影,拨弄算盘的手微微一顿,缓缓抬起头。那是一张极其普通、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如同风干的核桃,眼神浑浊,带着长年伏案特有的疲惫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他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老旧水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淡无奇地扫过苏照棠和她背上那个破旧的药篓,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对这种满身药味和泥土气的“不速之客”并无好感。
“姑娘,走错地方了吧?这里是书肆,不卖草药。”老者的声音沙哑平淡,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像拂去案上的一粒微尘。
苏照棠的心沉了一下。不是他?还是……她定了定神,没有退缩,反而向前迈了一小步,踏入了墨韵斋的门槛。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墨香、纸页微尘和淡淡霉味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
“老丈,”她的声音刻意带上了一点采药女特有的拘谨和山野口音,微微低着头,“俺……俺不是来卖药的。俺……俺想问问……”她像是鼓足了勇气,抬起眼,目光却并未看向柜台后的老者,而是快速扫过店内深处那几排高耸入云、堆满书籍的幽暗书架,仿佛在寻找什么,“俺想问问,这里……有没有讲种药的老书?俺在山里采药,想多认认……”
她一边说着话,藏在粗布衣袖下的手,却悄然握紧了袖袋中那枚冰冷的狴犴断牌。指尖清晰地感受着那狴犴兽首的狰狞轮廓和断裂处云雷纹的细密触感。她在等待,也在试探。若“墨老”真在此处,若这书肆真如陆子芩所言,那么她这句看似寻常的问话,加上她此刻的身份和这枚断牌的气息,或许能引起某种回应。
柜台后的青衫老者眉头皱得更紧,浑浊的眼中不耐烦之色更浓。他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误入的飞虫:“没有没有!种药的书去惠民药局那边问!这里是正经书肆,只卖经史子集!快走快走,莫要妨碍老汉算账!”
语气生硬,毫无转圜余地。
苏照棠的心沉到了谷底。难道陆子芩给的信息有误?或者……这老者并非“墨老”?她不甘心,目光再次快速扫过店内。除了这拨算盘的老者,幽暗的书架深处似乎再无他人。只有那些沉默堆积的书籍,如同无数双藏在暗处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她这个闯入者。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依言退出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柜台内侧,那长案靠近老者的桌角处,随意压着一方小小的、毫不起眼的砚台。砚台是普通的青石所制,边缘磨损,但砚池内残余的墨汁却呈现出一种极其古怪的、近乎于深紫的暗蓝色!那颜色……与她记忆中父亲药典里某种特殊矿物颜料的描述,异常吻合!
苏照棠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她不再停留,仿佛被老者的呵斥吓到,连忙低下头,小声嗫嚅道:“对不住,老丈,俺这就走……” 说完,背着竹篓,匆匆退出了墨韵斋的门槛。
重新融入药市傍晚喧嚣的人流,苏照棠的脚步并未加快,反而更加沉缓。她低着头,如同一个真正受了委屈的乡下姑娘,混迹在收摊归去的人群中。然而,她的心中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那方砚台,那诡异的深紫暗蓝墨色!绝非寻常!还有那老者看似寻常的呵斥……是真正的拒绝?还是某种更高明的掩饰?这墨韵斋,这看似不起眼的书肆,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寒潭,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暗流汹涌。狴犴断牌在手,她却不敢轻易叩响这潭死水。
她需要一个更稳妥的时机,一个更隐秘的方式。或者,需要等待“墨老”自己浮出水面。
夕阳的余晖将药市的喧嚣镀上一层昏黄的金边,也拉长了苏照棠背着破旧药篓、踽踽独行的身影。汴梁城的庞大阴影,正缓缓将她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