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哨凄厉的余音,如同淬毒的冰棱,刺穿了洞内短暂的死寂,也刺穿了陆子芩眼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集结!这意味着方才遁走的弩手并非放弃,而是去召唤更多、更致命的豺狼!此地已成绝杀之局!
“走!”陆子芩的声音撕裂般沙哑,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铁锈与剧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猛地挣开苏照棠搀扶的手,仅存的左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狠狠撑住冰冷的岩壁,竟将自己重伤的身体硬生生撑了起来!胸腹间引毒后渗出的粘稠黑血瞬间浸透了布条,顺着破烂的衣襟往下淌,他却浑然不顾,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焚尽一切的烈焰和玉石俱焚的凶悍!
“你引开他们!涧底有暗河入口!顺水走!”他急促地低吼,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死死钉在苏照棠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托付,“我断后!”
苏照棠心头剧震!断后?以他油尽灯枯之躯,在这狭窄洞穴面对源源不断的追兵,无异于螳臂当车!这是死路!唯一的作用,便是用他的命,为她争取一线渺茫的生机!
“一起走!”苏照棠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急切的颤抖,她再次伸手去抓他的胳膊。指尖触到他滚烫且因剧痛而颤抖的皮肤,感受到那具残破身体里燃烧的、近乎悲壮的力量。
“闭嘴!”陆子芩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苏照棠一个踉跄。他眼神凶狠如濒死的孤狼,死死盯着她,“带着你怀里的东西,滚!别让我白死!”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她粗陋的衣衫,仿佛直刺她怀中那蓝布包裹的药典与药杵!
苏照棠如遭雷击,僵在原地。怀中药杵冰冷的棱角隔着粗布,此刻却烫得惊人。他知道了!他不仅知道药杵的存在,更知道那才是追兵——或者说,是“陈记内造”背后那庞然大物真正想要的东西!他要用自己的命,换她带着这唯一的线索活下去!
洞外,浓雾深处,杂沓的脚步声、衣袂破风声、低沉的呼哨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正由远及近,迅速合拢!
没有时间了!
苏照棠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酸涩,又被她死死压下。她深深看了陆子芩最后一眼,那一眼,将他浑身浴血、挺立如标枪般决绝赴死的身影,连同他眼中那焚尽一切的烈焰,狠狠烙进灵魂深处。她猛地转身,再无半分迟疑,抓起地上那个破碎的药篓——里面还残留着几片碧血灵芝的碎屑和草药残渣——毫不犹豫地冲入洞外翻涌的浓雾之中!身影瞬间被灰白的混沌吞噬。
几乎就在她身影消失的刹那,数道鬼魅般的黑影,如同嗅到血腥的秃鹫,从浓雾中各个方向悍然扑出,直扑洞口!刀锋的冷芒撕裂雾气!
“杀!”陆子芩喉间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眼中再无半分虚弱,只剩下最原始的、以命搏命的凶戾!他仅存的左手闪电般抄起地上那柄沾血的短刃,不退反进,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迎向那汹涌而来的死亡浪潮!
狭窄的洞口,瞬间成为血肉磨盘!短刃的厉啸、刀锋碰撞的刺耳刮擦、骨骼碎裂的闷响、濒死的惨嚎……所有声音在浓雾中疯狂交织、爆裂!陆子芩的身影如同浴血的修罗,每一次闪避都险之又险,每一次挥刃都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鲜血,如同泼墨般在他身上、在洞口的岩石上疯狂溅开!
苏照棠在浓雾中亡命奔逃,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膛而出!身后洞口的厮杀声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兵刃的碰撞都像狠狠砸在她的心上!她不敢回头,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雾气模糊了视线,脚下湿滑的岩石和荆棘撕扯着她的裤腿和草鞋。
“在那边!追!”身后不远处,传来追兵冷酷的呼喝!显然,有部分凶徒摆脱了陆子芩的缠斗,循着她的踪迹追了上来!脚步声在湿滑的山石上快速逼近!
苏照棠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色!她猛地停步,将背上那个破碎的药篓狠狠向左侧一片陡峭的斜坡下抛去!药篓翻滚着,撞击着岩石,发出巨大的哗啦声响,在寂静的山谷中传出老远!
“那边!快!”追兵的呼喝声果然被吸引,脚步声迅速转向左侧斜坡!
苏照棠则如同矫捷的山猫,身体紧贴着右侧冰冷的崖壁,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隐藏在浓雾和嶙峋怪石的阴影里。冰冷的岩石硌着她的后背,死亡的寒意顺着脊椎向上爬。她能清晰地听到追兵从离她不足丈许的地方呼啸而过,带起的劲风甚至拂动了她的鬓发!
待脚步声远去,她才如同脱水的鱼般,大口喘息着,手脚并用地沿着崖壁向陆子芩所说的涧底方向摸索。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耳畔是涧底激流如同巨兽咆哮的轰鸣。
不知在浓雾和死亡的追逐中挣扎了多久,当她终于狼狈地滚落到涧底湿滑的巨石滩上时,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冰冷的涧水溅起的飞沫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她回头望向高耸入云的断魂崖方向,浓雾依旧笼罩,厮杀声早已听不见,只有一片死寂。
他……怎么样了?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心。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看向轰鸣的涧水。在靠近崖壁根部,一处被巨大藤蔓和乱石半掩的地方,果然有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弯腰钻入的洞口,冰冷的河水正源源不断地灌入其中!
没有退路!苏照棠一咬牙,将怀中蓝布包裹的药典和药杵用撕下的衣襟死死缠紧在胸前,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钻入了那冰冷刺骨、黑暗幽深的暗河入口!
冰冷!绝对的冰冷瞬间包裹了全身,仿佛连血液都要冻结!湍急的暗流带着巨大的力量,撕扯着她的身体,将她狠狠卷向未知的黑暗深处!她只能死死闭住气,护住胸前的包裹,如同激流中的一片枯叶,任凭冰冷和黑暗吞噬……
当刺骨的寒冷和令人窒息的黑暗终于退去,苏照棠是被剧烈的呛咳惊醒的。她挣扎着从一片相对平缓、冰冷的浅滩上爬起,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的刺痛。环顾四周,这是一处被高耸岩壁包围的、极其隐蔽的小水潭,暗河的水流从这里溢出,汇入下方更宽阔的溪涧。天光从岩壁顶端的缝隙吝啬地洒下,勉强照亮了这片绝地。
她活着出来了!暂时安全了!
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将她淹没。她瘫倒在冰冷的鹅卵石滩上,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河水顺着头发、衣襟不断淌下。然而,还没等她缓过一口气,一种极其细微、如同蚊蚋振翅般的“嗡嗡”声,极其突兀地在她耳畔响起!
苏照棠浑身汗毛瞬间倒竖!她猛地扭头,只见一只通体赤红、只有米粒大小、却长着一对诡异复眼的飞虫,正悬停在她湿漉漉的鬓角旁!那虫子振翅的频率极快,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嗡鸣!
血踪蛊!
这个名字如同冰锥刺入脑海!这是父亲药典毒物篇里记载过的、一种极其阴毒罕见的追踪蛊虫!以特殊药草和追踪目标的鲜血喂养,一旦锁定气息,便如跗骨之蛆,不死不休!它能将目标的位置,以某种秘法传递给操控者!
是那些追兵!他们竟然动用了这种歹毒的手段!难怪能精准追踪到鹰愁涧!难怪那个弩手退走时如此干脆!原来他们早已在她或陆子芩身上种下了追踪的引子!
极致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刚刚逃离险境的庆幸荡然无存!这虫子在这里,意味着追兵很快就能锁定这片绝地!这里是死路!
苏照棠眼中瞬间爆发出凶狠的光芒!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她猛地抬手,快如闪电般向那只悬停的血踪蛊拍去!
然而,那蛊虫的反应速度更快!在她手掌拍落的瞬间,它竟猛地一个转折,化作一道细微的红线,闪电般射向她胸前——那个紧紧缠裹着蓝布包裹的位置!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气泡破裂的声响!
那只悍不畏死的血踪蛊,竟然狠狠撞在了那枚被她贴身藏匿、坚硬无比的乌沉药杵之上!瞬间撞得粉身碎骨!一滩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溅在了包裹的蓝布上,散发出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虫子死了!追踪断了!
苏照棠惊魂未定,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蹦出喉咙。她看着胸前蓝布上那点微小的暗红污迹,又看看地上那虫子的残骸,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后怕顺着脊椎爬满全身。差一点!只差一点!若不是这枚坚硬的药杵……她不敢想下去。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低沉、压抑的闷哼,从水潭下游不远处的一块巨大岩石后传来!
苏照棠瞬间如同受惊的狸猫,猛地弹起,身体紧绷,目光锐利如刀地射向声音来源!手中紧握着那把绑在篓绳上的短柄药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岩石的阴影里,一个高大却异常狼狈的身影,正艰难地撑起半个身体。浑身湿透,深青色的破烂劲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却布满伤口的轮廓。水流顺着他凌乱滴水的黑发滑落,冲刷着脸上混合着血污和泥泞的痕迹,露出下方冷硬如刀削般的下颌和高挺的鼻梁。胸腹间简陋的包扎被涧水泡得发白,暗红的血迹依旧在缓慢地洇开。正是陆子芩!
他竟然也逃出来了!在那种绝境之下!
陆子芩显然也看到了苏照棠,他深潭般的眼眸中,瞬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震惊、庆幸、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劫后余生的疲惫。他试图开口,却牵动了胸腹的伤口,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身体晃了晃,再次无力地靠回冰冷的岩石。
苏照棠紧绷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紧握药锄的手也微微垂下。她看着陆子芩苍白如纸的脸和再次崩裂的伤口,看着他眼中那份属于活人的疲惫与复杂,心头那块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巨石,终于轰然落地。他没死。
她沉默地走到溪边,用破陶碗舀起冰冷的溪水。又默默地从破碎的药篓里翻出仅存的、被水泡得有些发蔫的几片大青叶和车前草嫩叶。她走到陆子芩身边,蹲下身,将水碗递到他干裂的唇边。
陆子芩没有拒绝,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冰冷的溪水。他的目光落在她胸前蓝布包裹上那点微小的暗红污迹,又扫过地上那只血踪蛊的残骸,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和凝重。
“血踪蛊……”他嘶哑的声音带着铁锈般的沉重,每一个字都像在冰水里浸过,“是‘影卫’的手段。贾嵩圈养的恶犬。” 他看向苏照棠,眼神深邃如渊,“他们不惜动用此物……你怀中之物,比我想象的,更要命。”
苏照棠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将嚼碎的大青叶和车前草,重新敷在他洇血的伤口上,动作依旧带着采药女的麻利,却比之前轻柔了几分。冰冷的草药接触到伤口,陆子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缓缓放松。
沉默在冰冷的溪涧边蔓延。只有水流淙淙,冲刷着劫后余生的沉重与无言的疲惫。
许久,陆子芩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决绝:
“此间事了,我需立刻返京。”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穿透苏照棠沉静的眸子,“苏家之冤,我已知晓。贾世仁,不过爪牙。真正的祸首,在汴梁。”
他从怀中艰难地摸索着,沾满血污和水渍的手指颤抖着,最终掏出一物。那并非腰牌,而是一枚约两寸长、一指宽的物件。材质非金非玉,入手温润中透着凉意,边缘有着不规则的断裂痕迹,显然只是半块。断裂面雕刻着极其繁复细密的云雷纹,而在完整的那一端,赫然浮雕着一只栩栩如生、怒目圆睁的狴犴兽首!那狴犴的双眼,竟是用极其微小的红宝石镶嵌而成,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幽冷的血芒!
“拿着。”陆子芩将这半块狴犴对牌递向苏照棠,声音凝重如铁,“若到汴梁,去城南‘墨韵斋’书肆,凭此物寻‘墨老’。言明:‘青城旧友,托付狴犴’。”他深深地看着苏照棠,“他会助你。此牌……亦是信物,亦是催命符。慎用!”
苏照棠看着那枚在陆子芩掌心静静躺着的狴犴对牌。兽首狰狞,红宝石眼瞳如同凝固的血滴,散发着古老而危险的气息。她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温润又冰冷的断牌。没有犹豫,她将其紧紧握在掌心,那坚硬的棱角硌着皮肤,带来一种沉甸甸的真实感。
“汴梁……”她低声重复,目光穿透岩壁的缝隙,投向遥远而未知的北方。怀中药杵冰冷依旧,掌中断牌棱角分明。父亲的冤屈,陆子芩的托付,贾世仁的狞笑,还有那深不可测的“陈记内造”……所有线索,最终都指向那座巍峨的皇城。
青城山的雾霭,在这一刻,似乎淡薄了些许。而前方的路,却比这幽深的涧谷,更加崎岖,更加凶险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