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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微与成婉退出屋门,屋里只剩下一男一女。
叶熙正立在屏风之外,山水屏风隔着她与那神秘的亭云阁主。
方才她假寐时,那亭云阁的孙三长老匆匆而走,似迎进来什么人,她眯着眼缝,瞧见几个弟子跟随着一个捧着暖炉的白裘公子。
公子脚步虚浮,内里久有暗疾,但气度华贵,举手投足间自得风流,身后的孙三长老与他说话时的表情,很是尊敬。
若她没猜错,她对面之人,便是那位白裘公子。
她来亭云阁已有五天,心早已凉了半截,孙三长老与她说的明明白白,“倾城”无解,是她自己自欺欺人不愿意空手而回。
谁道峰回路转,却是等来了亭云阁主的亲自邀见。
天下事,无不晓,亭云阁乃江湖情报汇集之所,古往今来几千年传到今天,典籍悠久,或许亭云阁的主人知道些长老不知道的,能提点一二关乎“倾城”药引所在。
不由得,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叶熙见过阁主,”叶熙抱拳。
“公主驾到,有失远迎,”丰沉依旧是懒散的躺着,一介布衣,丝毫没有起来跪拜公主施迎尊之礼的意思。
“叶熙是落叶山庄的叶熙,不是大周国的公主,阁主且把叶熙当做江湖布衣,江湖中无须朝廷繁文缛节。”
“也好,”丰沉本就不在意什么公主头衔,说说客气话而已。
亭云阁主情报,江湖地位特殊,落叶山庄放在十年没灭门前,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门派,就算那时候庄主叶渡之来亭云阁,也要敬朱百晓一声阁主的。
“公主请坐。”
叶熙回退到墙边木椅,坐下时抬手偷偷摸了一把细汗,只站了一会儿,她就觉得闷热难当。
屋里的四个暖炉,烧的旺盛,大夏天的正午,各地都想方设法置冰去暑,也不知这位阁主有什么病,竟如此怕冷。
“公主的来意,三长老已经与我说了。”
叶熙心头一紧,蹭的站起来,“还听阁主高见。”
丰沉长叹一声,“我请公主上来,并非有什么高见,而是是想与公主一句劝,奇毒‘倾城’无解,亭云阁也无能为力,还请公主勿要在小小阁中浪费时间,有这个时间,不妨去神医谷求求聂小灯,或许有什么以毒攻毒之法,能多延续几年性命。”
“我已见过聂神医,可聂神医纵能起死回生,‘倾城’之毒,却也只能多续两年性命,”亭云阁是她最后的稻草,“聂神医说,有毒必有解,物物相生相克,天理使然,‘倾城’之毒既然存在,就一定是有解的。”
九狐尾,凤凰羽,旋龟甲,鹿蜀角,虎蛟鳞。五味药引,只存在于上古传说之中,并非人世间所有之物。
丰沉就知道,准是聂小灯那庸医胡说八道,给叶熙公主指上了亭云阁。
朱百晓把亭云阁扔给他不过三年,他三年加起来,也没在阁里呆足半个月,阁中事务他根本不熟。
但把阁中千百万条情报背的滚瓜烂熟的三长老说,无法解答,阁中定然是没有任何记载了。
江湖毒手千万,神医更是琳琅满目,多如过江之鲫。无解之毒,本就不多。一条银蚕,在他心脉之中,算得上数,而“倾城”,比银蚕更加久负盛名。
与银蚕不同,银蚕天然而生,生而带寒毒,无人知克毒之法,而“倾城”,则是世人皆知解毒之法,然解毒所必需的五方药引,天下之大,无处可寻。
自诞生来,“倾城”为毒家奉为圣祖,打遍天下无敌手,亦是千秋万代医者屡战屡败的奇耻大辱。
“九狐尾,凤凰羽,旋龟甲,鹿蜀角,虎蛟鳞,都是上古传说,说书杜撰,骗骗无知世俗人罢了,根本不存在。”丰沉陈述事实,这个道理,叶熙不会不懂。
“寸土方圆,足下眼前,阁主您无知,并不代表世上没有。神话传说千万年流传至今,阁主敢说一定是古人虚构杜撰?江湖赫赫有名的亭云阁,也是这般肤浅,”叶熙双手握拳,冷眼满是倔强。
丰沉一抬眼,小姑娘真是不怕死。
在他的地界,说他亭云阁主无知,还顺带给亭云阁扣上了一顶肤浅的大帽子。
他虽然平日混吃等死,对阁中事务不怎么上心,但亭云阁千金百晓的金字招牌,决不能败在他这一任阁主手里。
“既然公主非要问,那我也给公主指一条明路,公主出重金悬赏寻找,沧海之外不敢说,但把陆地每一寸土地寻一遍,举大周朝廷全军之力,还是能做得到的,”丰沉想了个劳民伤财的办法,“一年的时间,足以找遍陆地,如若可能,剩下半年还可以远帆出海……公主与其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不如自己去找,现在就去,多一刻也是好的,说不定这些传说之物,就让公主找到了呢?”
丰沉透过屏风,看小公主的脸色不佳。
叶熙何曾被人如此敷衍,求人办事的诚恳被几句敷衍的话消磨殆尽,但到底在人家地界,不好发作,冷冷道,“打扰阁主,叶熙会一直等下去,等到亭云阁找到叶熙想要的答案。”
丰沉自知,这个办法并不现实。一来朝廷国库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悬赏,二来找寻上古神兽,传说玄乎,大周国人心惶惶。宁安帝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就算心疼熙公主,定也是不会准的。
叶熙自己一个人,就更不可能。不算西域诸国,北方游牧,单大周国土就有方圆五万顷,两年时间一刻不停,也找不得三分之一。
不切实际,天方夜谭,痴人说梦,无论是“倾城”药引还是寻“倾城”药引的办法,小公主都天真过了头。
“千金百晓,不过如此,”叶熙转头就走。
丰沉继续揉眉心,小姑娘家就是不让人省心,越劝越麻烦,他披上白裘追出来,对着正下旋梯的叶熙道,“公主可以换上一问,除了‘倾城’,亭云阁天下皆知,这招牌还是立的住的。”
果然,叶熙脚步一滞,站定原地。
“看来公主还有想问的事,若公主得了此问答案,就离开亭云阁,‘倾城’之问也就此作罢,可好?”
叶熙没有作答,确是跟着丰沉回到了屋里。
丰沉自问,也答不出多少,还得三长老出马,躺回榻上,敲了敲床边的金铃。
他刚才起的急,心脉牵动了银蚕,低头捂着口鼻咳嗽起来。
“你是怎么了?”叶熙下意识的多问一句。
“无碍,老毛病了,”丰沉道,“多谢公主关心。”
孙渔闻声而至,见屋里没个服侍的,阁主还在咳,“成微和成婉去哪里了?”
“咳咳,我与熙公主说话,先让他们退下了。三长老,我没事儿,刚我应了公主一问,还得请您帮忙。”
孙渔不懂阁主为何对这个小姑娘如此有耐心。
以往碰上赖皮,晾在一边,时间长了就走了。
他抱手作礼道,“公主请。”
“靖明台血案的幕后主使是谁?”叶熙一字一字的问,问的咬牙切齿,眸中冷光更胜。
孙渔还当又是一个“倾城”无解。
“靖明台血案的幕后主使,乃英王世子李长舟,公主这一问,世人皆可回答。”
阁中存有关乎此案的来龙去脉,只是这来龙去脉天下皆知,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圣旨御印,告示张榜,早就不是秘密。
半年前轰动整个大周的大案,在苍山也传的沸沸扬扬,丰沉这个白天黑夜都泡在温泉池子里不出来的人,都道听途说的相当详细。
当朝太子李澈南下赈灾,回皇都时在靖明台官道遇刺,刺客有备而来,高手云集,数十东宫护卫尽数战死,随行保护的苍宗弟子也死了三个,还是得了苍山掌门孟来空亲传的金子辈儿精英弟子。
当距离官道最近的靖明府都护,带兵赶到,仅余下的两个苍宗弟子硬撑着保护重伤的太子殿下,浑身浴血。刺客被重兵包围,依旧奋起反抗,坚决不投降伏法,最后乱箭射死大半儿,剩下的服毒自尽,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太子重伤,生死难料,刺杀消息传到宫中,宁安帝震怒,命暗鹰部协同大理寺彻查。
苍山掌门孟来空于皇城见驾,自请苍山护主不利之罪。宁安帝知苍山也损失三位精英弟子,好友的伤痛不亚于他,不仅没罚,还给三个死了的弟子追封了虎贲校尉的官职。
中原武林,秦江为界,南衍北苍,苍山为江北门派之尊,这个亏怎么会就这么白白吃了?
孟掌门立刻与朝廷一分两路,一起追查靖明台之案的主谋。
很快,主谋就被挖了出来,奏折递到了御前,剖尸检验,刺客为英王旧部,幕后主使也就顺理成章,英王旧部的主子,可能还活在世上的英王唯一血脉,世子李长舟。
刺客皆亡,英王世子与旧部其余都在暗处,藏的隐蔽,宁安帝登基五年,都没有找到。
案子水落石出,昭告天下,却是到此为止,谁也惩罚不到。
太子李澈回到皇城,半年没出东宫大门,直到现在都没上过朝,传言死了的,发疯的,残疾的,中毒的,毁容的,痴傻的……
众说纷纭,版本众多,无从考证。
天下皆知此事,叶熙问的多余,但孙渔却明白,公主问的并不是多余。
在宫中长大,却继承了父辈血脉敏感的直觉。
叶熙冷笑,“亭云阁既不愿掺和朝堂是非,也不必用鬼话连篇来敷衍我。英王旧部不可能刺杀皇兄,李长舟也肯定不是主谋,纵使暗鹰再拿来多少铁证,我也不信。”
孙渔不言,却看阁主的脸色看上去像吃了莲子心一般闷苦。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此一问的下场,就是把千金百晓的招牌砸的更猛烈一点。
江湖不干朝中事,亭云阁就算知道一些世人不知的消息,也不能告诉眼前的公主。
“敷衍!你不就是想我走吗?若不是聂神医让我来亭云阁碰碰运气,我才不会在这里与你们多费唇舌,浪费时间。我就不信离了亭云阁,就找不到‘倾城’解药的药引,”叶熙转身就,下楼背上包袱,带上斗笠,提剑下山离去。
丰沉推开窗子,遥望公主背影。
“她真的要踏遍千山万水,寻找上古传说的‘倾城’药引?”孙渔听阁主徐徐讲完刚才对话,感叹道,“是个执着的好姑娘。”
“执着的姑娘,未必是好姑娘。十七岁年纪的好姑娘,难道不该在闺房里绣花,早寻了个如意郎君出嫁?说不定,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丰沉重新抱上暖炉,窗户开着进风,他冷,“做人,干嘛要那么执着?”
“落叶山庄惨遭灭门后,熙公主被宁安帝带回宫,养在皇后膝下,跟在太子李澈身边。在此之前,熙公主也经常在皇宫小住。她与太子兄妹相称,一起长大,关系极好,太子对熙公主的疼爱,比亲妹妹永乐公主还要亲上一些。南下赈灾,熙公主是跟着太子一起去的,”孙渔说道。
因为是偷着跟去,宫内没有宣扬。
熙公主在靖明台刺杀中,伤的并不严重,或许是个女子被刺客放过,或许是太子临危之际命苍山高手拼死护她,或许是落叶山庄秋水剑诀厉害,一人突围逃脱。这些亭云阁的情报,不是亲眼所见,并不能确定真假。
关乎朝中的情报,公主不能知,阁主却可知,孙渔的絮叨并没有被阁主打断,看来阁主的确对熙公主格外关心,接着说道,“太子所中‘倾城’之毒,在大周宫廷,第二次出现。五年前英王谋逆,在先皇茶饮里下的,也是‘倾城’之毒。‘倾城”极其霸道,中毒时昏迷不醒,中毒十日后,腐骨而亡,连全尸也留不住。神医谷谷主聂小灯这么多年闭关,跟‘倾城’较劲,最终也只能以毒攻毒,留一口气,将腐骨烂尸,拖延两年。”
“总共两年,过去了半年,还有一年六个月,”丰沉合上窗户,喃喃道,“找到五个药引,调制出解药,才能救太子,太子有救,那傻公主才能回宫去乖乖当个好姑娘,才不会到处说我们亭云阁配不上千金百晓的招牌。”
“……”
“你接着说,”丰沉不小心打断了三长老的絮叨。
“暗鹰与孟来空造假证,把罪状尽数安在了英王旧部头上。宁安帝治国有方,爱民如子,却不太擅长分辨阴谋诡计,看到所谓的确凿证据,就相信了。英王杀他挚友,害他生父,他本就对英王恨之入骨,现在英王世子又害他的爱子……恐怕是更加痛恨了。话说,英王旧部与英王世子,五年前忽然消失不见,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暗鹰查不到,亭云阁至今也查不出任何线索。”
“虽不知熙公主为何对英王世子那般信任,但她想的,的确是对的。若给她稍加提示,恐怕就能摸到幕后始作俑者的眉目。只是当知道真相的时候,她会更加难受吧。明明不是帝王家的人,却要面对帝王家的无情,叶渡之若是泉下有知,必行也不想女儿走他的老路,趟上夺嫡这趟浑水……”
“阁主,你要做什么?”
丰沉披着白裘,抱上暖炉,穿回棉靴,一副要出门的架势,问题是阁主刚刚回阁,床榻还没坐热乎,孙渔猜测跟熙公主有关,“熙公主走不远,要不要属下派人将她追回来?”
“不用,”丰沉笑了笑,“我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