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湖州三湖交汇之处,有座几乎直上直下的山峰,青崖嶙峋,奇石耸立,长瀑挂壁,松柏横生,云雾缭绕。
山顶隐约一小阁楼,金碧琉璃,烁烁闪光。
小阁楼有名亭云,取亭入云间之意,挂在上面的古旧牌匾狂草,追溯不知几百年前哪一代文豪所书。
千百年来,无数文人墨客远观奇景感叹,继而留下诗词墨宝,大周国的史书上,随便翻一翻,就能寻出个一两句来。
然江湖人,却从来不在意辞藻华丽。
湖州亭云阁,江湖人称千金百晓,只要出得起金子,就能在阁中买到天底下一切情报与消息。
虽然登阁的盘山路,有些惊险,曲绕难走,前来拜访的宾客,依旧络绎不绝。
只是他们到此,舍下金银,求得所需,却少有人见过亭云阁的主人。
自前任阁主朱百晓遁入佛门,弃阁而去,这位新任阁主,走马上任还不足三年,在江湖上留下的痕迹,乃至名姓,是男是女,那都相当之扑朔迷离,怎么形容的都有,形容的还都不一样。
阁有三层,一层为厅堂,设有木椅长桌,专迎外客,酒水管饱,吃食自理,有十几个弟子侍奉招待。二层为内室,是阁中弟子们日常行居之所。三层是则是各大门派垂涎三尺的江湖情报汇集之所,机关密布,高人把手,不得应许者不可进。
丰沉手捧着暖炉,披着白裘袄,翩翩入门,沿着旋梯缓缓上楼,身后三长老孙渔,正与他絮叨今年阁中入账多少。
他的眼神,却是透过朦胧香薰,鱼贯人流,落在一层长桌边缘,那一抹荷塘倩影之上。
女子一身青碧衫子,细绳束着长发,斗笠轻纱盖到脖颈,不见容颜,瞧身段婀娜,骨形娇俏,差不多十六七岁芳华。
正午当头,女子已入眠,俯身低颈,翘着黑皮足靴,双手搭在包袱上,还握着一把剑。
剑乍看寻常,集市上随处可买,鞘还似生了锈,一枚铜钱大小的白玉,细绕金线,悬于剑穗之间。
孙渔见阁主顿足,也跟着望向女子方向,“那边的姑娘,是从皇城而来的熙公主。她来阁中已有五日,但她所求消息,我们确实无法解答。她就说要一直等在这儿,什么时候能解答了,她什么时候离开。”
来亭云阁求情报消息的江湖人形形色色,脾性各异,偶尔也有这般耍无赖的。
“熙公主?是当朝宁安帝最宠爱的七公主叶熙?”
“正是她。”弟子答。
“谁让你们把朝廷的人放进来的?”
丰沉记得,朱百晓从前立过的规矩里,有一条是亭云阁禁止掺和朝廷是非。
大周朝野,有直属皇帝的酷吏组织暗鹰,论情报,并不比亭云阁做的差。
同行相当,庙堂江湖,山水各路,无需彼此竞争。
暗鹰不屑江湖事,亭云阁也向来不和朝廷打交道。
孙渔为难道,“熙公主递上的,是落叶山庄的拜帖。论血缘,熙公主她也的确是落叶山庄已故庄主叶渡之的后人。落叶山庄十年前满门皆灭,仅留下她一个孤女。她硬说她是江湖人,我们也不好因为她被皇族收养,沾着皇亲公主的身份就赶她走吧。”
“也是,”丰沉觉得有点儿道理。十年前,叶渡之凭一把秋水剑打遍天下无敌手,做下无数惩奸除恶大快人心的善事,提起叶大侠,谁人都是满满的佩服与敬重。
虽然一夜间,落叶山庄被七杀门所灭,只留下一个七岁的女儿,无心力过问江湖事,却也从没有落叶山庄退出江湖之说。
不过熙公主得圣眷宠爱,想知道什么,为何不问暗鹰的主人,却找上亭云阁,丰沉想了想问,“熙公主来亭云阁,所求何事?”
“熙公主所问,乃无解之毒‘倾城’的解药,其中五方药引,能在何处寻得。”
丰沉苍白如纸的面色稍许暗淡,忽抵住胸口猛咳嗦几声。
“阁主……”孙渔精通算数经营,却不会武艺,也不懂医术,立刻要唤大长老,大长老就守在阁顶三层,被丰沉止住,“无碍,山林雾重,加上舟车劳顿,我歇歇就好了。”
跟着的弟子忙递上热茶,丰沉把暖炉交给弟子,抿口茶水润过嗓子,继续若无其事的上走,直到二层阁主的寝居。
孙渔没跟进去,阁主都说歇歇了,他也只能收起碎碎念告退,阁中难事,明日再议,只放两个弟子成微与成婉,候在门口,待阁主差遣。
寝居内,浩荡山水屏风,如梦似真,磅礴大气,仿佛收大周山川湖海于长卷之中,四个镶金暖炉立在四角,炭火旺盛,榻上白狐皮一尘不染,闭合上门,通明晶莹是吊挂于木梁之上几短串子鸽蛋大小的珍珠。
此情此景,放在官宦商贾之家,是尽显繁华,就算丞相爷的寝居,也不一定比得上此处,但相比亭云阁一字千金且源源不绝的流水入账,这方摆设,似乎略显简陋寒碜了。
丰沉退掉暖裘,只着内衬,半身懒散靠在榻上,摸着白狐皮柔软的长毛,从头到脚感觉到还是家里好的安逸与轻快。
苍山温泉固然能抑制他体内银蚕作妖,越减寒气,容他多睡几个安稳觉,可山上的那几位师侄老伯,却总变着法子寻他的不自在。
银蚕最近安分不少,他就算不在温泉里泡着,每夜大概也可以睡上一两个时辰,这次回阁,应该可以多留一段时间。
想起睡在一楼长桌角落的公主殿下,他揉揉眉心,看来,他回程路上,听到的传闻是真。
“成微,”丰沉轻唤门外弟子,吩咐道,“熙公主何时睡醒了,带她来见我。”
“熙公主是醒的,没睡,”成微耳力聪敏,全楼上下风吹草动,尽在他的掌握中。
方才熙公主只是闭眼养神,吞吐呼吸并非入梦时的平稳。
很快,碧衫姑娘被带进屋里。
她摘了斗笠,露出一张精致的鹅蛋脸,眉目清纯干净,薄唇如樱,只是眸光不似这般十三四岁年纪的灵娇可爱,渗透着似有似无的微霜冷冽。
“成微,你与成婉先退下吧,我这边用不着你们服侍。”丰沉觉察属下的拘谨,似乎还不知如何与他这个阁主相处。
说来,成家兄妹被三长老收入门下,也有快十年。
亭云阁人手不足,每人手里各自一摊子事儿,分精力耗在他这边,着实太浪费人力。
这些年,亭云阁新收进来的弟子还未成气候,老一辈儿几近风烛残年,青黄不接,成微与成婉兄妹是三长老的亲传,是年轻弟子里较有前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