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雁的母亲杨氏当年可是带了数不尽的嫁妆嫁进的杨府。柳氏持家之后是看过的,嫁妆之多,要单独用一个库房来装着,都是柳氏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她已在京中多年,作为龙虎将军的夫人见了不少的世面,普通的东西已经入不了她的眼,可每每想起杨氏留下的嫁妆都是垂涎不已。
杨氏的娘家是江南有名的书香世家,父兄祖辈都是官绅,虽然官职不算大,但是几辈的积累下来,家境殷实,名声极佳。杨氏有三个兄长,三人都有功名在身,但她的二哥不喜当官,很擅长经商。自古商为末,几番“忤逆争执”之下才让家族默许,她那二哥便一心扑到“商道”,竟做到了货通天下,富甲一方。当年杨氏成亲,她的三个哥哥又是给铺子又是给庄子,二哥更是为她添置了无数贵重的嫁妆。出嫁之日,十里红妆,轰动江南。那番气派,让人念叨了许多年,就算是现在提起,也依然有人记得。
柳氏早就惦记上了这些嫁妆。她的父亲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总,母亲更没有什么家世可言,她嫁进杨府时带来的嫁妆还是当年杨氏让杨志给她置办的东西,就嫁妆而言,那是寒酸得很。她想着等杨婷成婚的时候,夫君必不忍心让杨婷嫁得寒酸,会用杨氏留下的嫁妆贴补一番。如今没法子让婷儿马上成婚,无论如何,这嫁妆都要替女儿留下。
柳氏见了杨雁,理了理头绪,换上一副慈母面容,先是对她嘘寒问暖,又感叹夫君对她的宠爱,话里话外都是为杨雁成婚而高兴。还擦了擦没有泪水的眼角,表现得很是不舍。不知道的都要以为柳氏是杨雁的亲母了。
杨雁对柳氏的惺惺作态不为所动,表情冷淡,只在看向杨志的时候会流露出与往日不同的神色。
柳氏自觉已经铺陈的差不多了,终于将话落到了正题上,柔声道:“雁儿呀,你成亲太过匆忙,府里很难准备得周全,免不得要委屈你一些了。嫁妆什么的都来不及细细添置,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希望你不要怪母亲。”
杨雁嘴角微翘,若不是教养极好,怕是会冷笑出声。柳氏打的是什么主意,她可太清楚了。
“我一个小辈,怎敢怪长辈。嫁妆什么的无需长辈烦忧,我只要带着母亲留下的嫁妆,足矣。”
杨雁从不唤柳氏为母亲,杨志很是不悦,没少因为此事而责罚她。但杨雁依然不改,这也是杨志与杨雁渐行渐远的原因。杨雁不改口,是对父亲最直白的指责和怨恨,让杨志不愿见到这个女儿。
柳氏心中暗骂,面上却装出一副柔弱的模样,道:“雁儿,如今你是要嫁了,可你的妹妹婷儿还没成婚。你的妹妹可是要嫁给三皇子的,嫁妆必是不能过于寒酸。你这个做姐姐的,定不会愿意见妹妹成婚时因为嫁妆而被人戳脊梁骨,瞧不起。你也会脸上无光,说不得还会被夫家嘲笑。”她终于挤出几滴眼泪,抽泣着道:“我这个做母亲的没能耐,拿不出多少的嫁妆给婷儿。”
柳氏看了看杨志,边擦着眼泪边道:“我父亲死得早,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我持家多年,也没能为婷儿攒下多少体面的嫁妆。我知你一向都是乖巧懂事的,自是会愿意给妹妹留下些体面的嫁妆。”
杨雁温和的回道:“我不愿意。”
杨婷听母亲低声下气的向杨雁请求已是难以忍受,但她知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为了出嫁之日能风风光光,只能忍着。在她想来,她是要嫁给三皇子的,杨雁理应将嫁妆让给她。此时听得杨雁拒绝,她攥紧了拳头,指甲都扎进了肉里。要不是顾及父亲在场,她定会冲上去狠狠甩杨雁几巴掌,不识抬举的东西!
柳氏一噎,忙思索该怎么继续说。
杨建道:“长姐,母亲已经如此恳求与你,你……”他看了眼父亲,见父亲毫无反应,继续道:“妹妹毕竟是要嫁给皇子,不能失了体面。妹妹失了体面,就是咱们杨府失了体面啊。你的嫁妆就是杨府的嫁妆,留下一半给妹妹吧。”
杨雁看向他,问道:“我母亲留给我的嫁妆,与你们何干?”
杨建没想到杨雁会如此强硬的质问,道:“长姐……你怎可如此说?你是我杨家女,吃穿用度,所有的一切都是杨府的呀。”
杨雁声无起伏的道:“你说的对,我是杨家女,一切所有都是杨府的。”
杨建点头,却听她继续道:“除了母亲留下的嫁妆。”
杨建愣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时哑然,不再言语。
柳氏泪流不止,抽泣着道:“老爷,雁儿一直都是懂事的,妾没有想到,雁儿竟会不顾及妹妹分毫。都怪妾平日对雁儿总是纵着,疏于管教,才会让雁儿如此不懂长幼之情,枉顾了姐妹情分。老爷呀……你千万不要责怪雁儿,要怪就怪妾无能,怪婷儿这个做妹妹的不惹雁儿怜爱。”
杨婷立即跪在地上,抽泣着道:“爹爹不要怪姐姐,也不要怪娘,都是女儿的不是。都怪女儿蠢笨,怎么都讨不到姐姐的喜爱。”
杨志看向杨雁,目光相触,以往关系冰冷的父女二人,此时却心有灵犀,瞬间就明白了彼此的态度。杨志端起茶盏,悠然饮茶。杨雁安安静静的站着,很是闲适。
柳氏母女哭了一阵,见没人搭理,心知不妙。
柳氏再次开口,“老爷,难道你忍心婷儿因为嫁妆而被京城众人嘲笑吗?你要多为婷儿想想呀。就算不为了婷儿,也要想想咱们杨府的脸面,还有三皇子的脸面呀。老爷,你可要做主呀。”
杨志将茶盏放到桌案上,道:“雁儿母亲的嫁妆都归雁儿所有,后日成婚,全部带走。”
柳氏和杨婷不可置信的看着杨志,没想到他真会不顾及她们。柳氏急了,“老爷,不可如此呀!”
杨志平静问道:“为何不可?”
“婷儿也是老爷的女儿,怎么能只顾着杨雁,而丝毫不顾及婷儿!我儿刚刚说的不错,杨雁的嫁妆就是杨府的嫁妆,凭什么都让她带走?”
杨志笑了,他平日极少笑,这一笑反倒是将柳氏和杨婷吓到了。
“大周有律法,女子成亲所带的嫁妆全归女子所有,成婚后若无同意,夫家不可动用分毫。女子死后,嫁妆尽归其子女所有。若无子女,则由娘家取回。若是娘家同意留给夫家,则要两家上报官府,经核准后才可正式归于夫家。雁儿现在就在这,她母亲的嫁妆自然都归她所有。这些嫁妆,与你们,与我,与杨府,有何关系?”
杨建刚刚就是想起了这个律法,才会哑口无言。
柳氏知道有此律法,但夫家强占嫁妆的事不在少数,只要不闹大,无人会说什么。
柳氏尖声问道:“老爷,你当真不顾及婷儿分毫吗?婷儿可是你的亲女呀!是你最疼爱的女儿呀!”
杨志沉声道:“她的这门亲事,我从一开始就不同意,是你们以命相逼,硬要来的,一切都是你们自找的。我也说过,等她嫁到三皇子府,便与我杨府再没有半分关系。我说过的话,从来都作数。你们趁早歇了这些不该有的心思吧。”
言罢,杨志起身带着杨雁向外走去。
杨婷一直以为父亲那日说的是气话,万没想到父亲竟是认真的。她直愣愣的瘫坐在地上,一口气没喘上来,昏了过去。
正厅里立时乱了起来,杨志和杨雁却连头都没回。
书房内,父女二人一时无言,还是杨雁先开了口。
“女儿已经听王爷说了朝堂的事,多谢父亲能为女儿如此着想,不惜向皇上请旨,让女儿得以尽快完婚。女儿……”
杨志打断了她的话,道:“你是我的爱女,父女之间,何须言谢。雁儿……为父这些年……亏欠了你良多。为父……愧对你的母亲。”
杨雁听他提起了母亲,冻成冰的心像被放在火上烤,瞬间泪如雨下。
杨志太久没见过杨雁表露感情,跟着红了眼眶,道:“雁儿莫哭,莫哭。”
听到父亲的话,杨雁哭得不能自已。犹记得儿时自己若是哭了,父亲总是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哄,只会一个劲的说“雁儿莫哭,莫哭”。那个略显笨拙的父亲一直活在她的记忆里。
不知道杨志是不是也想起了杨雁儿时的事,泪水顺着眼角流下。
过了许久,杨雁才勉强平复了情绪。
杨志抹了下眼角,声音略微嘶哑的道:“后日你就要成亲了,有些话应是由你母亲来说……你母亲虽去的早,但为父知道,她把你教养的很好,知书达理,玲珑剔透。你像你的母亲,又比你的母亲多了份坚韧。钱府简单干净,钱进又心悦与你,你嫁入钱府应会过的很好。即便发生了何事,你也能应对自如,无需为父为你操心。对你的亲事,为父没有什么要嘱咐的,但要叮嘱你一些其他的事情。”
杨雁轻声道:“父亲请讲。”
“你嫁入钱府后,过不了两三日,为父就会启程去往南疆。为父不在京中,杨府无论发生了什么,皆与你无关,就算有人找上钱府,你也不必理会。若是为父此行不得归,你只需记得你是钱家妇,是荣康伯爵府的当家主母,与杨府再无关系。”
再是铁石心肠,也听不得亲父如此说,杨雁急道:“父亲……”
杨志缓声道:“此次南疆之战,看似十拿九稳,可天下从来就没有一定会胜的仗。沙场之上刀剑无眼,为父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以后钱家就是你最大的倚仗,但是,若有朝一日京中发生了变故,钱家无法护你周全,你要尽可能保全自己,去江南投奔你的外祖和舅舅们。”
父亲的话句句都是在为她打算,杨雁的眼中噙满了泪水,道:“父亲的话,女儿必会谨记在心。父亲……女儿恳请父亲一定要平安归来。”
没有希望他得胜凯旋,没有希望他加官进爵,仅仅是“平安归来”。
杨志颔首,“雁儿,你要照顾好自己,等着为父归来。”
父女二人含笑相视,眼中尽是不舍。
门外传来下人的声音,“老爷,国公府的小姐和仁智侯府的小姐登府拜访,说是来见大小姐的。”
杨志笑着道:“去吧。不要让客人久等了。”
杨雁的内心起起伏伏,有许多话语堵在胸口,却不知该如何诉说。百般情绪难平复,最终什么都没说,向父亲恭敬的屈膝行礼,出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