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差三刻才到卯时,林晏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州府衙门口,官府差役见过他,也知道他今天要陪岳恒走访,只没想到他到得这么早,赶忙请他进门房坐下喝茶。
门房布置得十分简单,只四张小几和四把椅子,贴着墙角点了四盏灯,房中有些昏暗,现在时辰又早,还带着清晨的一丝寒气。
林晏端坐在小几旁,端起茶碗慢慢地喝,官府的差役间或瞥去一眼,只见他气定神闲,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就好像世上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倒他。任谁也想不到他为了今天彻夜难眠、踏着露水顶着月光来到官府衙门。
岳恒带着昨天宴席上穿黑色布衣的贴身侍卫韩七从州府后院出来,一路叮嘱差役别出声。岳恒站在门房外盯着林晏看了一会儿,他知道林晏没看见自己——林晏什么都没看,因此他的泰然自若和仿佛置身事外的从容并不是故作姿态。
“你去请林老板到后院来,还是从外面进,不要穿过衙门。”岳恒低声吩咐。
“是。”
岳恒说完便快步转回后院,韩七领命带着林晏不慌不忙地也进了后院。
州府后院是知州大人的住所,以前高慧在任时林晏也进来过几次,但几乎都是与商会其他三位会长一起,从未单独来过。
待他们进了客厅,岳恒已经端坐堂上,正一边喝茶一边翻看话本,林晏在唱诺时快速看了一眼,认出是东来书坊刻印出版的最新的话本,他原本是打算今天陪岳恒看过书坊之后送上一些,却不知他是从哪里拿到的。
“不必多礼,快请坐吧。”
林晏刚一坐下便有下人上了茶,然后悄然退下,客厅里只剩了他们两人,连韩七也不见了。林晏莫名地觉得气氛有些紧张,像被人攥住了胸口。
“这本新书不错,昨晚回来之后我还看了半个时辰。”岳恒合上话本,脸带笑意地称赞。
“承蒙岳大人错爱,最近的新书我差人包好了,本来想今天您看完书坊之后给您送回来的,没想到您先买好了。”
“我一向喜欢东来书坊的书,你们刻印的四书五经我也买过很多版本了,去年刻印的《论语》尤其好,看得出刻工很用心。”
林晏低下头笑了笑,再抬头时已收敛神色,只是双眼还仿佛有些微光。“去年的《论语》,是小民花了两年时间才刻印好的。”
“怎么,林老板自己还会刻印?”岳恒颇感意外。
“小民的祖父便是刻工出身,后来南边起了战火,刻坊大掌柜一家迁入蜀中,临走时还是舍不得,便将刻坊赠给了祖父,只希望他老人家能好好经营。祖父立下规矩,后代所有男子都不得荒废,女子也必须会识字看书;小民从三岁开始学写字,五岁时能拿得起刻刀开始就练习刻印,这么一算也有二十年了。过去还能每年刻印一本书出来,近两年生意实在太忙,因此一部论语竟花了两年时间。”
一席话下来岳恒看林晏的眼神都带了些欣赏,“昨晚宴席上我就注意到了,林老板的手,跟其他三位老板不一样,不是养尊处优的人。”顿了顿,他又接着问,“那林老板也是遍览群书了?”
林晏不动声色地动了动自己的手,将手上的伤疤都露出来。
“四书五经和前朝经典是从小就开始学的,这些年盛行话本,有几位先生的自然是不用挑,还要花高价买来刻印出版的。有新的话本送来,大掌柜会和我一起看过再行决定是否刻印。小民家的其他生意,很多是一位掌柜掌管多家商铺,只有书坊大掌柜,不仅只专精这一门,还要额外再带上两位掌柜,如今书坊里的大掌柜和几位大刻工都已钻研三十年以上了。”
“原来如此,能做成南方最大的书坊,想来也是不易。只是可惜了,林老板自小用功,也是饱学之士,却无法参加科举。”
林晏笑了笑,没说话。
“我手上这本,还是昨天差人去买的。”岳恒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昨天?”
“不错,其实你们四位老板的商铺,多数昨天我已派人去过了,价格很公道。”
还是大意了。林晏忍不住在心里责骂了自己一句,怎么就没想到呢?他会走水路先去县里走访,难道就不会派人先行去商铺和市场,还会等着一行人带他去看想要给他看的东西?只是各人打开门做生意,又哪里防得住?他刚才说价格公道,而他真正想看的,怕不是价格吧?
“林老板不说话,这是在心里骂我呢?”岳恒稍微歪了点头,带着些调笑看林晏。
“不敢!”林晏赶忙站起来再作揖,“大人说的哪里话,您这样做自有您的道理,小人不敢妄加揣测。”
“你看看你,”岳恒也站了起来,款款走到林晏面前,扶着他的双臂让他站直,“刚刚就说过了,不必多礼。”
“是。”林晏看着岳恒往外走了几步,小心地跟上去一点,“只是不知道岳大人又为何要将此事告诉小民?”
岳恒转过身看着林晏,脸上的神情逆着光并不能看真切,只听他轻声笑了笑,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低沉的嗓音仿佛利箭钻进林晏的耳朵,“昨晚一打照面,我就知道,这么多人里只有林老板你一人,值得深交和信任。”
“大人您言重了,昨晚……”
“莫非林老板信不过在下,或者是不愿与在下交往?”
“不不,该是小民三生有幸才是。”
“刚才告诉你的事,不必说给其他人听,今天还是照旧去市场商行走访,林老板想说什么、该说什么都可以,本官自不会拂了林老板的面子。”
“小民明白。”
还有约一刻钟到卯时,林晏从州府后院告辞离开,回到门房继续等。不过片刻功夫,杨青、钱通、周福三人便到了,刘平和几位参军也都前后脚赶到。
岳恒在卯时正准时召见了今天要一同去走访市场商行的官员和会长,今天出行的人数众多,除了韩七以外,其他所有人的随从都不跟着马车队伍,提前到市场等候。
大朔朝的规矩是文官坐轿武官骑马,但是岳恒嫌轿子太慢,主动说要坐林晏的马车;刘平和几位参军也都分别进了杨青、钱通和周福的马车。
岳恒和林晏坐在马车里,韩七和车夫一起赶车。岳恒随手捏了一本书,上车后很认真地看了起来,林晏打眼看了一下,认出来应该是地方志,他还在想早上岳恒跟他说的话,拿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两人一路无话。
林晏自小生活在安州,且经商多年,岳恒在市场上看到不太清楚的地方偶尔问几句,林晏也都能对答自如。
马车到了粮市,岳恒亲自去看粮食的颗粒成色,一家家问过来价格。
连续好几年安州一直丰收,今年的新谷也已种下,到现在为止粮食的价格还算平稳,每石的价格基本都在两贯上下,和岳恒来之前了解到的情况基本一致。
看过价格以后,岳恒又问仓曹参军余参军目前官仓里还有多少粮食。
“回岳大人的话,官仓现有储粮十万石,我们的义仓建好,今年也已经有六千石米,其中四位会长各捐了一千石米。”
岳恒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他想起要说什么,但是犹豫了一下没说出口,继续往前走。
米市粮行看完之后,一行人去了牙行。岳恒此前鲜少料理家事,更是不曾见过牙行到底怎么做生意,今天一看倒觉得有趣。
牙行的人一律穿着小袖交领缺胯短衣、系白色腰帕,标志性的长袖,两个人的长袖子一碰便开始谈起了生意。
林晏适时地开口,“岳大人之前怕是没见过牙行做买卖吧。前面这两个人看起来是在谈牲口的生意,一般这些比较大的买卖,或者有些百姓不知道怎么交易,都会找到牙行来。生意做成了、签了契约,牙行抽取一定的牙钱。”
“的确没见过。”
岳恒一行人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完了这笔买卖,谈成的价格都藏在袖子里他们看不见,但是谈成之后老百姓脸上倒是一直挂着笑,临走还朝牙行的人作了个揖,想来应该是满意的。
下午到四位会长的商铺以及城中主要商铺的走访就更顺利了,毕竟安州的生意人们为这一天已筹备多时,该说些什么、怎么说,大家私下里早已跟刘平合计过。
走完这一天岳恒没看出有什么疲态,反倒是兴致勃勃、收益良多的样子,送岳恒回了州府衙门后大家才各自散去。
林晏舒了这些天来的第二口气,离开衙门后看天色还早,便又去了东来酒楼。
东来酒楼主事的正是林晏前天派去驿站等着迎接岳恒的王掌柜,原本商量如果今天走访中途需要用膳的话还是在这里,因此今天东来酒楼还在歇业待命中。但是临近中午从牙行出来,岳恒看到街边的食铺说正好可以试试老百姓平常的吃食,一行人便都陪着他去吃了面。
“二少爷您来啦?今天一天如何?”王掌柜赶紧迎上去。
“还算顺利,幸不辱命吧。三位老板的伙计都可以各自回去复命了,咱们酒楼明天正常开业。”
“好的二少爷,不过说书先生近些天都去茶楼和庙会了,最快也要后天才能回来。”
“好,让他们先在外面讲完吧。这一旬主要说的是哪几本?”
“这一旬主要讲《包龙图断冤》和《万秀娘仇报山亭儿》。”
林晏皱了皱眉,翻看王掌柜写的酒楼经营笔记,“这两本我记得二月也讲过,虽然听的人多,但咱们也不能老是讲一样的。书坊把《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和《清平山堂话本》又整理了一遍,比以前的版本更完整和丰富,明天差人去书坊取抄写本来,尽快发给几个主要的说书先生,下一旬开始主要讲这两本吧。”
“是,明天我就去办。”
“去年买的那座茶山怎么样了?”
“这几天新茶就要送来了,到时候我带人去接。今年的产量不算很高,基本上只能供我们自己的茶楼和茶水铺,价钱还没有最终定,要等我看过茶叶和其他家的情况再看。”
“好,王掌柜您费心了,这些您来办,我都不担心。茶叶收上来以后挑最好的包起来两斤,有用。”林晏顿了顿,又说,“如果我们自己的不够好,那就去买别的吧,一定要是最好的大红袍。这事儿王掌柜您亲自办。”
“是,我记下了。”
又商量了些酒楼的菜、酒、人的事情,林晏才回家,此时天已黑了,但对林晏来说,已经算是近些天难得的早归了。
到家时大嫂江琪和小妹林慈已经用完晚膳,正坐在花厅喝茶。
林宅不算大,说是花厅,其实也就是前厅和厢房之间小小花园里的一间不大的屋子,左右两边开了窗,窗外开得正盛的月见草顺着窗户窜了进来。
江琪和林慈在左手边的茶桌前相对而坐,看到林晏进来了不免有些吃惊。
“二哥!”
林慈惊得站了起来,双眼瞪圆,好像第一次见到这个二哥。
林晏当然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惊奇,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她,跟江琪见了礼,在右手边坐下。
“二哥你怎么变样了?”
不怪林慈惊得忘了礼数。原来林晏年纪虽轻,此前却一直蓄着胡须,总是穿一身黑色交领长袍、头戴方桶帽,最近他忙得早出晚归总是见不到人,再见时却是一改往日老气横秋的样子,好像平白年轻了十几岁似的。
林晏忍不住笑着摇摇头,解释起来。
前任知州高慧已年近半百、为官多年,加上林晏实在比州府衙门里的官员和商会会长小太多,所以一直力求在外表上看起来更稳重可靠。而新来的知州岳恒还比林晏小一岁,他自然不便再扮老,前些天在见岳恒之前,与其他三位会长都商议好了一起“改头换面”。
“二哥还是这样好,你还没娶妻呢,以前看着像小老头儿似的!”
“小慈,不许无礼。”江琪笑着开口,总算是帮林晏解了围,让林慈一直追着问他也不好意思起来。
“大嫂,你就让我问问嘛,二哥不会生气的。”
三人一起笑了起来。
“岳大人的接风宴和今天的走访都顺利吗?他没有为难你吧?”江琪没让林慈再追问,聊起了正事。
“那倒没有,”林晏犹豫了一下,没有提今天早上岳恒单独跟他说的话,只简单说了他先去县里体察民情的事情,“这个岳大人,跟以前的高大人可是大不相同,我还得看看要怎么相处更好。”
江琪点点头,“你之前说,他有个待字闺中的妹妹,年纪和小慈差不多?”
“是。”
“知州的妹妹,想来也是读过书的,书坊把手抄本的《诗经》送来了,我和小妹也准备了针线绸布,要是有机会的话你跟岳大人提一下,我们去拜会他的妹妹。”
“好,我一定找机会提,大嫂费心了,小妹也费心了。”
“天色不早了,我们先回房,你也早点歇息。”
“对了大嫂,赟儿最近读书如何?”
提起儿子,江琪满脸都是笑容,“跟着我爹爹在读呢,每天晚上都会背一段给我听,字也写得像模像样。”
林赟是林晏的大哥林易和大嫂江琪的独子,今年六岁,每天按时送到私塾去,跟着江琪的爹读书。
“那就好,那就好。”林晏一边说一边想着,要是有机会,还是得把林赟送进官学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