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柜您怎么才来?二少爷等您半天了。”
“二少爷在书房吗?快带我去,大事不好了啊。”
永怀一听王掌柜这话,心中不免一沉,又不好在见到二少爷林晏之前问太多,便一路小跑着带王掌柜进了书房。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可是出了什么事?”林晏坐在书桌后,一手拿笔正在写字;他刚听到敲门声,还没来得及应门,永怀已经带着王掌柜推门进来了,看王掌柜眉头紧锁,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
王掌柜毕竟上了些年纪,跟着年轻力壮的永怀小跑进书房,甫一站定还有些喘不匀气,赶紧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勉强镇定下来。“二少爷,大事不好了,岳、岳大人他……”
“岳大人怎么了?”
“岳大人不见了!”林晏手中的笔没拿稳,啪一声掉在了面前的笔记上,他猛地站起,几步走到王掌柜面前,“到底怎么回事?坐下来仔细说说。永怀,给王掌柜倒杯茶来!”
前任安州知州高慧升任浙闽路安抚使,新任知州岳恒定于今天到任,高慧离开前已将岳恒的基本情况、到任时间和行程安排等告诉给了通判刘平和安州商会的四位会长。按照高慧的说法,岳恒本应在今天午时之前抵达官驿,因此刘平早已安排妥当,一干人等从巳时起便已经从驿站外五十里处一路等候,准备迎接岳恒;商会会长们当然不适合露面,于是便派了自家能干的大掌柜,与官府的衙役一同在驿站中等候。
但现在已近申时,驿站五十里外的人根本不见岳恒露面,刘平又派人沿着官道往京城方向去寻,官府差役快马跑了一个时辰,官道上除了偶有驿马驿使,丝毫不见岳恒的踪迹。
消息再回到刘平这里,所有人才都炸开了锅。
“不见了,不见了。”林晏脸色不虞,来回踱了几步。“是遭到什么不测了还是……永怀,立刻去请其他三位会长到会馆一聚,王掌柜这就随我一道去吧。”
三人一同往外走,谁料才刚走出书房不远,刘平府中的听差便来通报,岳大人已经到州府衙门了。
“刚才不是还说……”
“岳大人走的是水路,早就已经到安州了,先在州里五个县体察民情,今天是正式上任的时间,这才坐船从下面的县里回来,直接到衙门里来了。刘大人带人在驿站等,自然是等不到岳大人。”
林晏谢过刘平府上的听差,又让永怀带他去找杨管家拿赏钱、用些茶水点心,自己还站在长廊中一动不动。
根据高慧的说法,这位岳恒岳大人今年二十有五,本来也出自高门望族,只是近些年来族中人丁凋敝、家道衰落,他在靖和六年的殿试中高中探花,之后便在礼部任郎中,谁料才刚为官一年母亲便过世了,他也丁忧回家守孝,今年才刚回朝,受尚书左丞吕安举荐被皇上钦点到安州来做知州;家中仅剩一个待字闺中的妹妹,而族中还能帮衬一把的就是在三秦路做转运使的表舅谢君。
毕竟远离官场二十七个月,且三秦路转运使谢大人相隔甚远,与朝中多数官员的交情都不深,高慧对岳恒的情况也知之甚少。
京城到安州走官道快马加鞭需要七天,岳恒到安州赴任,即使细软家当不多也需要几辆马车,赶路的速度应该不会太快,预计需要十天左右;而水路是顺流而下,大概只需四天便能到达。林晏猜测为了避免意外情况耽误到任时间,岳恒应该是在半个月前就已经从京城出发了,那他应该在县里走访了十天,这几天他看到了什么?这对他之后在安州施政又会有什么影响?
林晏隐隐觉得……不,他肯定,这个岳恒跟高慧,以及州府中的其他官员都不同。
“二少爷,您……”
“王掌柜,还是劳您和永怀一起,去请其他三位会长到会馆一聚吧。原定商会要在明天晚上设宴款待岳大人,后天陪岳大人走访市场和商行,我看现在,得跟其他三位老板重新商量怎么招待岳大人了。”
“是,我现在就去办。”
安州商会是在七年前正式成立的,当时还是林晏的大哥林易一力促成了此事。原本林家的生意在安州并不能排入最前列,正是由于林易的积极推动,才让林家能和其他三位老板一起成为商会会长。商会的四位会长轮流担任大会长,每两年轮值一次,今年正好是林晏任大会长,所以安排宴席、走访的行程路线、一路陪同岳恒的主要职责就落到了他身上。
过去几年商会会长们也经常陪同安州甚至浙闽路、京城的官员一同走访,还接待过外藩来的使臣和商人,这事本身对于林晏来说并不算难,只是岳恒还未正式上任便有出人意表之举,因此便须格外谨慎小心。
岳恒到任之后对州府衙门的一应安排都照单全收,没表现出任何的不痛快。从刘平那里知道这些消息后,林晏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再次确认了一遍宴会和走访的安排。
正式的接风宴安排在了林家的“东来酒楼”,为了今天的接风宴,东来酒楼从三天前开始就已经歇业了,酒楼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打扫得一尘不染,每天早中晚都用熏香熏一遍;除了酒楼里原本的大厨、小厮以外,其他三位会长也都分别调配了人手过来伺候,所有服侍的人从三天前便开始在这里训练。
岳恒在通判刘平、司理参军、推官、户曹参军、仓曹参军、兵马都监、厢军等安州一众大小官员的陪同下一同前来,一行人进门以后酒楼便关上了大门,一众官兵在酒楼内外把守。
林晏注意到,在一众官员和官兵中,有一个身穿黑色布衣的魁梧男子跟在岳恒身边,这人倒像是平民百姓的打扮。
岳恒在主位落座,他今天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身墨绿色对襟长衫,头戴黑色方桶帽。只见他剑眉星目、眼窝深陷、目光如电,虽作文人打扮,不笑的时候却自有威仪,透出一股豪侠之气。
“岳大人,在座的四位就是我们安州商会的四位会长。这位是杨青杨老板,主要给市舶司当差,做茶叶、陶瓷生意,这些年安州和外藩的贸易,杨老板出力不少啊!”
刘平介绍完,坐在他身边的人便站起身,再次朝岳恒见礼。杨青看上去约有四十岁年纪,十分精明干练。
“见过岳大人。”
四位会长今天都作朴素打扮,其他三位穿着布衣,只有杨青穿了素色丝绸长衫,岳恒看他的服装、见他坐在刘平身边,又听到他的姓,心里已有计较。“杨老板有礼了,我来安州之前,中书侍郎杨大人特意嘱咐我要关照杨老板。”
中书侍郎杨大人,正是杨青的伯父杨嵩。
“有劳岳大人费心。杨大人的祖父与小民的祖父是堂兄弟,不过我们常年居住在安州,只每年上元节到京城拜会杨大人一次,承蒙伯伯还记挂着我们。这几年小民给市舶司当差,杨大人得知我当差还算得力,便替小民向朝廷请了六品冠带;这身冠带平常我是不敢穿的,今天岳大人到任,小民便斗胆沐浴更衣换上了。”杨青客客气气地说完,谦逊的神情中又透出了几分骄傲。
“杨老板客气了,近几年市舶司在安州与外藩商人谈成了多笔生意,为国库解了燃眉之急,杨老板可是立了大功啊。”
“不敢不敢!”
待杨青坐下后,刘平又指向了坐在岳恒对面的林晏。“这位是商会的大会长林晏,林老板现在掌管着南方主要的书坊,这家酒楼也是林老板的生意。”
对面身穿窄袖窄身的青色直领长袍、用一根青色发带束起满头青丝的青年站了起来,彬彬有礼地向岳恒行礼,“见过岳大人。”
“林老板经营的是东来书坊吧?我在京城也买过你们的书,质量确实上乘。”
“岳大人过奖了,小民从祖父辈便开始经营书坊,接手书坊以来只敢说是不辱家风而已。承蒙岳大人看过小民书坊的书,已是小民的荣幸。”
岳恒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林晏,来之前就听说他比自己长一岁,与其他三位老板相比都年轻许多,而林家的家业和生意与另外三家相比还差了一些,遑论这里还坐着一位官商兼皇亲国戚,所以他能跻身商会会长之列,岳恒觉得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
更出乎岳恒意料的却是林晏的长相,他以为商人应该都该像杨青那样,却没料到林晏长得这么……
或许是因为年轻,又或者是始终与书本打交道,林晏看上去不像个生意人,倒像是个书生。他今天又特意修饰过面容,眉毛修得整整齐齐、眉骨突出,眼梢长而微微上挑,眼波流转间顾盼生姿,鼻子高挺、嘴唇略有些厚,消瘦的面颊上胡须也刮得干干净净。好在他毕竟掌管家里的生意好几年,气质沉稳、姿态从容,中和了过于秀丽的长相,并不显得女气。
“林老板年少有为,实在是谦虚了,快请坐吧。”
刘平接下来又依次介绍了主营钱庄当铺的钱通、主营丝绸布匹和珠宝首饰的周福两位会长,宴席便正式开始。
席间用的茶是武夷山的大红袍,是杨青的茶行中最为上乘的一批。
饭菜原定是有一些山间野味和渔民出海捕捞的时令鲜货,但是在岳恒出其不意先走访了下面的县城再上任之后,四位会长重新商议,将所有珍奇野味都撤掉,换成了具有安州特色的菜肴,食材上看不出猎奇,但在烹饪方法上精益求精。
按照惯例,由刘平先带着众人敬酒,但岳恒却并未领受,一板一眼地说明天还有公务,不宜喝酒。
刘平圆滑地对答,说他们平日也只在休沐和三节饮酒,今天准备的是老百姓平时也会喝的米酒,原意也只是想让他尝一尝安州的地方特色。
岳恒没有再提酒的事情,又问了第二天走访市场商行的事情。
“回岳大人,跟刘大人和众位大人禀报过了,明天主要由我们四位带着大人们去走访。上午走访市场,米市粮行、主要的牙行;下午走访商铺,先去杨老板家的,然后是钱老板家、周老板家和我家的,最后是城中重要的酒楼酒坊。您看有什么不妥吗?”林晏事先已把这些话都在心里翻来覆去想过了,连遣词造句都十分注意。
“没什么不妥,林老板费心了。咱们安州,乃至整个浙闽路都是富庶之地,是朝廷赋税重地。各位大人和各位老板为了安州的商业繁盛都付出甚多,我此前对于商业、物价等情况并不甚了解,还请各位多多赐教。”
众人忙称“不敢”。
这晚的接风宴最后总算是宾主尽欢,林晏这段时间来才舒了第一口气。
晚上回家后他把见到岳恒之后的事情从头到尾又过了一遍,细细想了自己的着装打扮、跟岳恒之间的对话以及自己在席间的表现,生怕有一丝一毫的不合适。
第二天走访市场定的时间是卯时正,四位会长在州府衙门等候。
林晏再次回想了岳恒今天在席间看自己的眼神和神情,觉得这样书生气的打扮应该是更合适的,他又起了床从柜子里拿出明天的衣衫,整整齐齐摆在桌上,想着一早得让永怀再烫一遍。
明天要走访的所有地方,林晏都把详情都写了下来,躺上床后不放心,他又掌灯去了书房,细细看自己写的笔记,全都背得烂熟。
如此折腾下来,林晏竟是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