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事情说开后,两人间的氛围明显轻松随意了许多,时间一眨眼,便到了三日后的回门。
相府与微生府皆在京城内城,距离不远不近,乘坐马车大概需要两个时辰左右。
裴昀平日里政事繁忙,微生卿见状也就没与他提及此事,总归他们也不过逢场作戏,这些规矩遵不遵守的微生卿也不在乎,却不曾想昨日裴昀从宫里下朝回来后便主动与她说起,还亲自备了礼,今日卯时便随她坐上了回微生府的马车。
成婚后两人其实很少独处,至今也一直是分房睡,从未逾矩半步。
“其实,夫君大人真的不必特意陪我回来的。”微生卿忽然开口道。
裴昀以为她是善解人意,心中愧意更甚,“无事,这种事上总不能再委屈了你,让旁人说了闲话。”
微生卿心中无奈,没再说话。
马车在微生府前停下时,时辰正好过巳时五刻,微生式开今日也告了假,早早便命人在府邸门前候着了,管事见到刚从马车上下来的新姑爷和小姐后,立马差人去禀告微生式开,随即便走上前迎接。
两人到正厅见过微生式开,简单地聊了两句后,微生式开念着两人今早舟车劳顿,便让他们先去歇息了,微生卿带着裴昀去到她所住的院子,原先想着让人再给他收拾出一间房,却被裴昀拦了下来。
“不必麻烦,我不累。”
微生卿转念一想便明白了他的顾虑,因此也没坚持,“我房中还置有一张软榻,夫君大人如若不嫌弃,便先歇在那吧?”
“好。”
裴昀头一回进到女子的闺房,一开始还有些许不好意思,但见到微生卿一副坦然的模样,不由失笑,“你……”他话音一顿。
微生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榻上摊开着一卷书籍,她过去将书拾起,放回一旁的书架上。
“夫人平日里还对政治策论感兴趣?”
裴昀从第一眼见到微生卿起,便觉她与寻常的大家闺秀不同,几日相处下来,更是确定了这个想法,因此也对她愈发欣赏,既足够聪慧、心思细腻、行事大方,又懂分寸、知进退,确实不失为一个优秀的女子。
“闲来无事时随意翻翻,打发时间罢了。”微生卿随口道。
到了傍晚,管事来到门外朝屋里的两人提醒道:“小姐,姑爷,晚宴已经备好了。”
他们收拾妥当后便随着管事去了大厅。
微生式开哪怕心底并不赞同这门婚事,却也不至于当场表露出来,至少这场回门宴准备得还算用心的,席间偶尔与裴昀浅酌两杯,又时不时关心两人几句,表面上倒也还算其乐融融。
“说起来,我们小姐因长得好,十二三岁开始便不断地有人上门提亲,可她从小被娇生惯养着,眼界极高,谁也瞧不上,因此我们也一直担忧着,哪曾想有朝一日能与裴相您扯上关系,我们小姐也算前世修来的福分了。”
原先恰到好处的氛围因着梁氏这一席话骤然冷了下来。
“哦,是么?”裴昀闻言勾唇,笑意却未达眼底。
梁氏忙不迭应道:“妾身所言自然是真,可惜我们馨儿就没那么好的福气了。”说着,她转头看向身旁面若桃花的娇俏少女。
微生馨是梁氏的女儿,比微生卿年幼三岁,今年刚过及笄之礼。
“自从小姐嫁到相府,馨儿便同我整日念叨,说想去寻姐姐……”
微生卿险些听笑了,她柳眉轻挑,唇角漾起浅浅弧度,饶有兴致地看向坐在裴昀正前方的微生馨,“好生奇怪,我怎不知自己何时同你关系这般好了?”
微生馨被她这一问弄得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梁氏赶忙道:“馨儿从小一直都很尊敬小姐,只是小姐您身份尊贵,可能也没在意过。”
她闻言但笑不语,倒是裴昀故作惊讶道:“原来夫人脾气这么大的么?”
微生卿谦虚颔首,“谁让我娇生惯养呢?”
裴昀被她的话逗笑了,眼神悠悠地停在她身上,还煞有其事道:“无妨,我脾气倒还不错。”
听着两人这你一言我一语,梁氏张了几回口,却硬是没插上话,便给了微生馨一个眼色。
微生馨只好主动开口道:“这几日来妹妹实在是思念姐姐得紧,不若让我到相府陪姐姐一段时间吧?”
话是对微生卿说的,可她的眼睛却一直含羞带怯地偷偷瞧着裴昀。
打从梁氏的第一句话起,微生卿便已经猜出了她们的小算盘,她心中觉得有些好笑,便也真的笑了出来。
“姐姐你笑什么?”微生馨眼中划过一丝怒意,面上却故作懵懂,一派天真烂漫。
微生卿笑吟吟道:“我笑某些人痴心妄想,企图飞上枝头变凤凰。”
“你!”微生馨当场变了脸色,却被梁氏手疾眼快地拦了下来。
“小姐这话是何意?馨儿她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妹妹,你怎能这般说她?”
“够了。”微生式开冷声道,“来人,将侧夫人同二小姐带下去休息。”
“官人……”梁氏急了,倘若她们真的走了,今后再想找到机会将她的馨儿送进相府可就难了,思及此,她毫不犹豫地推了微生馨一把,微生馨这时候脑子倒是转得挺快,瞬间领会了她娘的意思,快步走到微生式开跟前哭得梨花带雨。
“父亲,馨儿真的只是想去相府陪陪姐姐,姐姐真的误会了……”
微生卿笑道:“哦?那你倒说说,我误会你什么了?”
“这……”微生馨楚楚可怜地看了一眼仍在座位上岿然不动的裴昀,可对方却连一个余光也没给到她,微生馨不甘地咬了咬下唇,“这我如何得知……”
“那可真是有趣,既不知我误会了你什么,那你又怎能说我误会你了呢?”
“我……”微生馨心中恼恨,面上却泫然欲泣,一副被人欺负冤枉的可怜模样,她不由得想要伸手去触碰裴昀的衣袖,“丞相大人……”
骤然间银光一闪,微生馨手上一痛,顿时忍不住尖叫出声。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裴昀手中把玩着一把小巧的匕首,而微生馨的手掌心处被划了一道极长的口子,鲜血淋漓。
“刀剑无眼,微生二小姐也不长眼?”裴昀轻声问道,眼中的冷意却犹如实质般,现场一时之间无人敢出声。
微生馨这回明显是真的被吓到了,整个人面露惊恐,害怕地不断往梁氏身后躲去,生怕面前这个依旧笑得温文尔雅的男子会再毫不犹豫地给她一刀……
一场不算愉快的回门宴结束,微生卿同裴昀再次登上回相府的马车。
临行前,微生式开亲自将他们送出门府,裴昀看出对方是有话想同微生卿单独说,便主动回避,先行上了马车。
父女两人之间沉默半晌后,微生式开主动开口道:“近来过得可好?”
此话在方才的席间已经问过一回了,微生卿依然回道:“尚可。”
微生式开颔首,随之再一次陷入无言的沉默。
微生卿深感无趣,正欲找个借口抽身,就听到对方再次开口了。
“你祖父年岁已高,伶仃一人身处淮县我不放心,故我昨日以此为由向圣上递交了辞呈,过两日便打算带着府里的众人离京,去往淮县定居。”
大祁共有三十六郡,上千个县,微生式开的父亲是广陵郡管辖下的淮县县令,为人通透洒脱,当年凭着一腔热血,便拒了升官发财路,一心扎根于淮县做个小小的县令,如今已过花甲之年。
微生卿闻言恍惚了一瞬,“……嗯。”
开了这个口,后面的话似乎也就顺畅了许多。
“此次一别,日后再相见便不知是何时了。”他笑着叹道,眼底苦涩蔓延,“还恨吗?”
还恨吗?
是问她吗?
微生卿垂下眸来,只是道:“照顾好祖父。”
之后上了马车,裴昀也没有多问,只是从一旁拿过一件披风温柔地帮她穿戴好,“夜里风凉,勿要染了风寒。”
此时天色已晚,马车行至繁华的街道,微生卿百无聊赖地半撩开帘子朝外边看去,思绪却已无声无息地飘远。
“我今日……”裴昀忽然开口打破车厢内的沉默,微生卿闻声思绪回笼,放下手中的帘子朝他看去。
裴昀思索了会儿,还是继续询问道:“……是不是太凶了?”
微生卿愣了一瞬,随即轻笑一声,“夫君大人何出此言?”
裴昀没说话,但微生卿莫名就是懂了他的意思,原先还有些闷堵的心口突然像是找到了一道能够透风的口子,心情也变得有些许愉悦,逗弄人的心思随之疯长。
她状似沉思了一会儿,故意道:“是挺凶的,我都有点被吓到了。”
裴昀听出她话里的笑意,心下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惊觉自己的情绪似乎有些过于不受控了……
“夫君大人昨日便已得知我父亲要辞官离京的消息了?”话是疑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微生卿看着他道。
裴昀见她已知晓此事,便也没有再隐瞒,干脆利落地承认了。
“怪不得……”微生卿笑着喃喃自语道。
待马车回到相府门前,时辰已过亥时,微生卿在路途中撑不住困意睡着了,这会儿睡梦中感受到身下的马车停住,才悠悠转醒,她忍着困意询问道:“到了么?”
“嗯,下车吧。”裴昀先行下车后,一旁的下人急忙提着灯笼过来,微生卿借着裴昀伸出的手下了马车。
他们婚后裴昀便将相府里地段最好的月见庭让与她住了,自己则搬去了清苑,两处院子并不顺路,裴昀却不知为何执着于将她一路送回。
两人一路无言,终于到了月见庭,这会儿夜已深了,院里却还亮着灯火,显然几个丫头还在候着,微生卿站在院门外朝他道:“我已至归处,夫君大人便请回吧。”
“嗯。”裴昀应了一声,却没挪步。
半晌,他才开口道:“别难过。”
微生卿闻言有些讶异,却没表露出来,也没有问对方为什么会觉得她在难过,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似乎在尝试安慰她的男子。
裴昀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她的脸时顿住,最终只是很轻地碰了下她的耳坠。
“往后的日子里,你可以再肆无忌惮一点。”
微生卿失笑,这是把她当成被人抛弃、无家可归的小可怜了?
待裴昀转身离开后,几个躲在暗处的小丫头立马涌了上来,叽叽喳喳地开始问个不停。
扈锦:“小姐,您这次回去,府里那些妖魔鬼怪没再整什么幺蛾子吧?”
桑荃想也不想就抢答道:“那肯定是整了啊,尤其是梁氏那母女俩,她们什么时候安生过?”
扈锦毫不犹豫地赏了她一个暴栗,“就你有嘴是吧?还学会抢话了?”
桑荃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张口就要与她理论。
眼看她俩又要开始争论起来,西溪一手一个把两人提拎着丢到后边,“你们两个一边去。”
微生卿看着她们闹,眼里也忍不住有了些许笑意。
“小姐,方才您和……”一旁向来话少的展钰难得开口,话到此处却顿了顿,“……裴相在那说什么呢?我观他好像还……”
“无事。”困意再次如潮水般袭来,微生卿疲倦地揉了揉额角,“逢场作戏罢了。”
西溪见状连忙道,“小姐奔波了一天,先沐浴歇息了吧,热水我已命人在房中备好了。”
“嗯。”
洗去一身疲倦,微生卿陷在柔软的被褥里,却没了睡意,此时房中的灯火已尽数熄灭,她凭借着窗前溜进的一丝月光在黑暗中摸索了两下,摸到一个手掌大小的方形木盒。
木盒的材质上等,做工精细,隐隐约约还能闻到一股浅淡好闻的木质香。
微生卿将木盒置于枕边,侧卧着阖上双眸,一手搭在木盒上,指尖毫无规律地轻叩着,在寂寥无声的夜晚里带出细微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