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
原先因着比武紧张又热烈的氛围此时已经消失殆尽,只余一片风雨欲来的压抑、寂静。
可整个殿内最大的压力来源并非龙椅上的新帝,而是坐在其右下方的裴昀。
这人平日里无论遇到多大事始终都维持着一副温文尔雅、云淡风轻的模样,如今脸上却寻不出一丝笑意,他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桌面,周身的冷意足以令在场的人噤若寒蝉,连偶尔的眼神交流都变得小心翼翼。
这时,奉命前去搜查的侍卫首领终于来报,众人心下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南宫预看了一眼右下方的人,才出声问道:“可有消息?”
侍卫首领顶着众人的视线压力,咽了咽口水,“回禀陛下,卑职无能,暂未搜寻到刺客的下落。”他顿了顿,又朝裴昀道:“裴相夫人的踪迹……也未曾探寻到,还望裴相恕罪。”
话落,众人明显感受到殿内的冷意同压力又重了一倍。
方才司徒亦琛同异族的比武尚未来得及开始,被裴昀派去保护微生卿的两个侍卫就急匆匆地回来禀报,声称夫人不见了。
据两人的说法,他们同微生卿出了太和殿后,便在其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就在一处转角时,一个宫女不慎将酒水洒到微生卿身上,接着便应微生卿的要求寻了地方给她更换衣裳,可他俩在屋外候了十来分钟,仍不见人出来,随即敲了门也不见里边有人答应,便觉不对劲,立马推开了门,屋内的人却早已不见踪迹。
接着不过片刻,又传来宫中潜入刺客的消息,看身形还是一名女子,且武功不低,经众人围攻许久才堪堪找到机会刺伤其右肩,却还是让其侥幸逃脱……
“说起来也是好生奇怪,碰巧裴相夫人离席后,这宫中就冒出了刺客,如今这刺客找不着,裴相夫人也不见踪迹……”触及到裴昀的目光后,阿鲁牧思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他勉强笑了下,“当然,本王并没有其他意思。”
他嘴上说着没有其他意思,可他这番意有所指的话一出,不少人显然就已经被他带进去了,虽然没人敢当着裴昀的面提出怀疑,同其他人眼神交流间却都不由地将微生卿与刺客二者相联系起来。
裴昀闻言未置一词,手下的动作却停了。
下一秒,宫中侍卫上前团团围住异族使臣团,整齐划一地将手覆在腰间的佩刀上,犹如一个个等待索命的死神。
现场的氛围一瞬间紧张了起来。
“裴相这是何意?!我等代表异族前来大祁商谈两国休战之事,您这般举动可是表明了大祁拒绝交好的意思?”见裴昀无动于衷,异族使臣又道:“更何况,自古以来便有一道不成文的规定,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大祁这是要以一国之力打破这个规矩吗?”
眼看不少别国的使臣团被他这句话煽动得脸色微微一变,异族使臣勾了勾唇,“再者,大祁君主尚未发话,你区区一介丞相,此举未免过于以下犯……!”
一道寒光闪过,那名异族使臣眼瞳急剧缩小,声音戛然而止,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那点与他的眼珠子相隔不过一毫之距的剑尖,张着嘴巴却似哑巴。
这一瞬间,他相信这位大祁丞相是真的敢让人杀了他。
裴昀抬起眼帘,缓缓道:“可还有人有话说?”
偌大的殿内沉默蔓延,针落有声。
忽然一声高喊自殿外响起,“裴、裴相夫人,找到了!”
众人下意识朝殿外看去,只见一道纤细羸弱的身影缓缓走进殿内。
不是微生卿又是谁!
裴昀眸光一动,随即快步上前,面前的女子脸色极其苍白,整个人还难以察觉地发着抖,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寒气,他抬手捧着微生卿的脸,手下的触感很冰,一丝温度也没有。
裴昀将人揽入怀中,轻声安慰道:“没事了,别怕。”
察觉到对方似是不经意间轻碰了碰她的右肩,微生卿神色不变,只是朝对方轻摇了下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司徒亦琛跟在后边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副光景,他眼底不自觉地闪过一丝黯然。
很快,微生卿便主动从裴昀怀中退了出来,三人回到席间,众人的视线隐晦又源源不断,却没人想做这个出头鸟。
“夫人此番遇险,想必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南宫预看了一眼下方两人交握的手忽然出声道。
微生卿闻言正欲起身行礼回话,却又听到对方温声说了句“不必多礼”,便顺势坐着了。
“臣妾多谢陛下关怀。”
见南宫预率先开了口,接着便有人又问道:“不知夫人可否细说此前到底发生了何事?据人禀告,夫人是在屋内忽然消失的?”
众人闻言皆将目光聚集于微生卿身上,只见后者神色略微疲倦,却还是微微颔首道:“嗯,当时我进到屋里,还未走两步,便觉后颈一痛,随即就晕了过去,再醒来时便发现自己靠在御花园一处隐蔽的假山后。”
裴昀闻言抬手轻掐她的下巴,稍稍一侧,果真见到微生卿白皙细腻的后颈一片青紫,可见下手之人之心狠,他眼底不由地弥漫起一丝冷意。
微生卿朝他安抚似的一笑,接着便侧眸道:“多亏司徒将军带人来寻我,方才脑中混乱,倒是忘了谢过将军。”
司徒亦琛闻言眼帘微微一动,正巧对上那双剔透明亮、还带着浅浅笑意的眸子,他面容冷峻,故几乎无人察觉到那一瞬间他的失神。
“……夫人不必言谢。”他淡淡撇开视线。
这时,一名女官进入殿内,行礼道:“回禀陛下,皇宫内数万名宫女已全部查验过右肩,可惜,皆无剑伤。”
众人闻言开始蹙起眉头,议论纷纷,各抒己见,就连各国使臣团也开始敛眉沉思,毕竟这刺客一日找不出,对他们来说也是多一分危险,再往深一步想,难保大祁不会将此事怀疑到他们身上,届时就真的麻烦了。
“怎会如此,难道那刺客当真是有通天遁地之神力,能在皇宫内不留痕迹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又或者刺客并非是女子?毕竟方才前来禀告的人只说了是看身形貌似女子,并未能确切肯定就是女子啊。”
“……”
楚怀仁淡淡睨视全场,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一人身上,沙哑苍老的嗓音缓缓道:“诸位稍安勿躁,眼下这不是还有一位尚未验身?”
此话一出,众人话音顿停,眼神犹疑不定,却无一人敢搭腔。
“砰!”坐在一旁的司徒信闻言拍桌冷声道:“楚怀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忽然想起,这裴相夫人同司徒家倒是还有一层关系在……
楚怀仁虚伪地笑了笑:“太尉勿要动怒,本官也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一切都是为了圣上的安危着想。”
他拿皇帝压人,是料定了一向以皇室为首的司徒家断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惹圣心不快。
接着楚党一派便有不少人开始附和。
“是啊,大家都是为了圣上的安危着想嘛。”
“何况不过是查验一下,若裴相夫人右肩无伤,那不正好洗清了嫌疑,皆大欢喜。”
“……”
司徒信听着这些狗屁不通的瞎话不由地将拳头捏得咔咔作响,正欲发作时,忽闻一声轻笑,将本就紧绷的氛围更是推向巅峰。
“呵。”
裴昀听了半晌,直至将微生卿原先冰得厉害的手悟出暖意后,这才抬眸,他脸上又恢复了与平日里一般无二的温润从容,可话里的冷意足以让人胆寒,“我裴昀的妻子,岂是尔等说看便看?”
议论声顿止,众人仿佛一下子被扼住了喉咙,楚怀仁眯了眯眼,先是瞧了裴昀片刻,这才将目光移回至微生卿脸上,似是从这一刻开始,他才真正打量起眼前这名容貌堪称祸国殃民的女子……
微生卿闻言也怔愣一瞬,可她转念一想,随即便明白了裴昀的“维护”之下更深的用意,心中的讶意便消散了许多。
新帝登基后,楚家行事作风不仅没有半分收敛,反而越发猖狂,楚怀仁虽已过花甲之年,野心却不减,至今依旧牢牢把握楚家大权,甚至还隐隐有在朝堂之中与裴昀分庭抗礼的苗头……
而眼下裴昀显然是想借她之手,对某些蠢蠢欲动的人进行一番敲打,顺带……以她为饵,诱敌深入。
一石二鸟,稳赚不赔。
“既然裴相这般说了,那便交由圣上来决策吧。”姜还是老的辛辣,人还是精的难缠,楚怀仁轻飘飘一句话,便又将这烫手山芋抛给了南宫预。
“这……”南宫预沉思片刻,抬眼看向微生卿,“朕倒是想听听夫人的意愿。”
微生卿闻言抬眸,撞进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里,仿佛一如当初御花园偶遇的无辜少年,她启唇缓缓道:“臣妾问心无愧。”
随即她又移开视线,面向众人,话锋一转:“可我乃微生氏嫡长女,纵然我父亲早已致仕归乡,也不代表我就成了那软弱可欺之人,今日验身之辱……”她凤眸不紧不慢地朝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不少人纷纷忍不住低下头去,竟不敢与之对视,微生卿莞尔一笑,一字一顿清晰道:“希望诸位做好赔礼的准备。”
话落,不等众人有所反应,微生卿便起身走到那名女官身旁,微微颔首,女官瞧了她片刻,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欣赏,随后便带着微生卿朝偏殿去。
裴昀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却没做任何阻拦,他知道微生卿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才说的那番话。
极力忽视掉心头那抹烦躁,裴昀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却仍在酒杯抵至唇边时走了神。
可明明这就是你自己想要的结果……
许久,他终究是自嘲一笑。
罢了,还是想想之后该怎么“赔礼”吧。
片刻后,验身结束,两人回到殿内。
众人仔细观察了微生卿半晌,可后者神情淡漠,硬是瞧不出一丝端倪。
“经核查,裴相夫人的右肩……”女官话音稍顿,淡淡扫视一圈众人的脸色,才咬字清晰道:“无剑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