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四十一年,侍御史嫡长女楚依然奉旨入宫,柔嘉淑顺,风姿雅悦,颇得圣上恩宠,破例册封为皇贵妃,冠宠六宫,一时风头无两。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丞相裴昀,自即任以来,职事勤恳、居功显赫,实乃我大祁之福,朕心甚慰。当今奉常之女微生卿,贤良淑德、才貌双绝,有徽柔之质、安正之美,与裴爱卿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朕特此赐婚,将奉常之女许配裴爱卿,择良辰完婚。望其夫妻恩爱,结琴瑟之好。钦此!”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今日前来微生府宣旨的是永安帝身边的大太监,名唤吕桑结。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啊!”吕桑结一张老脸笑起来皱得像朵老菊花,吓得在场的一个三岁娃娃哭出了声,九姨娘见状立马捂住了孩子的嘴,颤颤巍巍地赔罪。
吕桑结眼底闪过一丝寒光,面上的笑意却更深了。
“辛苦吕公公了,我已命人在府上备好了茶水,还请公公随我来。”微生式开脸上只有一抹淡淡的笑,似乎并没有因着这个所谓的“好”消息而感到格外高兴。
“大人不必客气,圣上身边还等着人去伺候,咱家就不便久留了。”
送走吕桑结后,微生式开遣散府里的众人,将微生卿单独叫去书房,他看着面前这个颇有故人之姿的女儿,不由地有过一瞬间的怔愣,可却在触及那双淡漠的眸子时,又骤然感到一阵陌生。
他竭力压下心中复杂的情绪,才艰涩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微生卿闻言眉头轻轻一挑,似是不解,“父亲此言何意?”
微生式开:“你敢说这道圣旨的背后没有你的……”
不待他说完,微生卿便打断了他的话,“隔墙有耳,还请父亲慎言。”
空气凝滞半晌,房里一瞬间陷入沉默,谁都没再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微生式开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眼时整个人充斥着一股疲惫,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他摇头低声自语:“罢了,罢了……”
微生卿神情淡漠,不为所动。
“若无其他事,女儿便先行告退了。”她稍稍欠身行了礼,转身便欲开门离开。
“孩子,人活一世,最苦不过四字,身不由己。”
微生卿扶住门框的手因着用力而微微发白,却没有回头。
待她离开后,屋内的人终究没忍住,发出了一声苦涩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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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您回来了。”
微生卿才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侍女西溪便迎了上来。
院内栽种了一棵桃花树,此时风一吹,花瓣随即漫天散落,微生卿便驻足树下微微仰头看了一会儿。
西溪抬手接住一片落花,提议道:“小姐,这花落了怪可惜的,不若我让人拾些完整的用来做成吃食或酿成桃花酒吧?小姐您不是最爱饮的么?”
“你看着办便是。”微生卿随口应道,待风止后,最后一片在空中飘舞的花瓣也落了地,她才抬步走向屋内,“亥时一刻,让纪羽来见我。”
“是。”
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指尖轻拂过摆放在桌面上的红嫁衣,唇边缓缓勾起一抹浅笑,眼底的情绪晦涩难懂。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四月的春倒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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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微生府众人难得齐聚一堂用着晚膳,微生式开知道自己劝不动这个女儿,何况圣旨已下,此事已无回转的余地,也只好开始让人着手准备嫁妆。
微生卿的母亲早逝,这些年来微生式开除了个侧室,亦没有续弦的打算,正室之位空悬已久。
微生式开犹豫片刻,尝试开口道:“此事便交由你二娘……”
微生卿闻言淡淡抬眸,她没说话,却让微生式开后边的话瞬间停在了嘴边,随即只能妥协似的叹了口气,无奈改口道:“罢了,此事便由我亲自操办吧。”
侧室梁氏嘴角的笑意霎时间僵住,她起身盛了碗汤递到微生式开手边,柔声劝道:“只是小姐成亲毕竟兹事体大,官人事务繁忙,恐会容易有所疏忽,总归妾身在府中闲来无事,倒不如……”
一声轻笑打断了她的未尽之言,只听见微生卿嗓音轻缓道:“梁氏,人蠢便要学会安分守己。”
梁氏闻言仿佛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脸色瞬间红白交加,拿着筷子的手都跟着微微颤抖,却也不敢反驳,还得强颜欢笑道:“……小姐提醒得是。”
其他妾室见状更加不敢出声,一个个低着头装糊涂,因此后半顿饭吃得还算安生。
饭后,微生卿回到房中换了身行头,再出来时俨然是一副潇洒少年郎的俊俏模样,眼睛下方那颗红色的泪痣也不见了。
西溪怔然道:“小……”
微生卿凤眸微挑,音色也随之改变,“嗯?”
西溪识趣地将原先要脱口而出的称呼吞了回去,转而改口道:“……公子,纪羽已经在外边候着了。”
微生卿闻言点头,收起手里的折扇往外走,便见到了身着一袭黑衣的高马尾少年,他面上覆着银色面具,周身气质偏冷,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刃,正抱着剑背靠在那棵桃花树下,微微垂首,听闻动静后抬眸朝这边看来。
微生卿从他身旁走过,用手里的折扇轻敲了一下他的肩,“跟上。”
她带着西溪以及隐匿在暗处的纪羽从微生府的后门出去,那守着的人早就被她替换成了自己的人。
夜晚的京城灯火辉煌如同白昼,街道两旁的茶楼、酒馆依旧满客,路边琳琅满目的商品看得人眼花缭乱,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繁华而喧嚣。
微生卿从容地走在街上,一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出来游玩的悠闲模样,不少路过的姑娘频频朝她看去,待目光相触的一刹那却又均忍不住低头闪躲,纷纷红了脸。
跟在身后目睹了一切的西溪忍不住捂脸……
三人穿过长安街,来到京城最大的花楼——醉仙楼。
微生卿轻车熟路地走进去,醉仙楼的老鸨一瞧见她便眼睛一亮,当即捏着手绢、扭着腰胯便娇笑着迎了上来。
“呀!妈妈我呀,整日盼星星盼月亮,总算将小公子您给盼来了!”
微生卿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的触碰,边摇着扇子笑得晃人:“劳烦妈妈挂念。”
醉仙楼的老鸨是个人老珠黄的中年女人,眉间一点美人痣很是好记,据说她掌管这醉仙楼二十年了,却没人晓得她的名字,有人问起她也只说从前生过一场大病,醒来后便不记得一些事了,亦不晓得自己姓甚名谁。
一个年老色衰的老鸨自然也没多少人在意,众人笑笑便也抛之脑后了。
“小公子今日来得巧了,前段时间妈妈这醉仙楼刚得了几个讨喜的,长得不比胭脂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您瞧瞧,要不要……”老鸨浑浊的眼珠子滴溜一转,试探问道。
微生卿闻言笑了笑,只是摇着扇子不说话。
西溪熟练地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随手一抛,“老规矩。”
老鸨眼中一亮,连忙伸出手去接,忍不住掂了掂手里的重量,随即喜笑颜开地拍了拍自己的嘴骂道:“诶诶!都怪我多嘴一问,妈妈我这便亲自带您过去。”
胭脂所住的屋子叫笼月阁,老鸨将微生卿带到房门前便识相地退了下去。
“在门口守着。”
“是。”
微生卿推开紧闭的房门,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层层叠叠随风飘动的红色纱幔,屋里似有若无地弥漫着一缕酒香,若待得久了,难保不会醉人。
隔着层层纱幔,隐约可见一道曼妙的身姿慵懒地斜倚在窗前的美人榻上。
“来了?”
许是饮了酒的缘故,女子的声音透露着一股散漫的劲儿,隔着距离有些许模糊,尾音好似带着个小勾子。
微生卿应了一声,穿过纱幔朝女子走过去,房门在身后被关上。
胭脂懒懒抬眸看了眼面前玉树临风的少年郎,抬手将面前的酒杯推了过去。
“喝一杯?”她勾唇邀请道。
微生卿没有拒绝,仰头将酒一口饮尽后,她随手把玩着空杯,柔软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杯面,瓷白的杯身与修长白皙的手指交叠,莫名让人移不开眼。
“明日楚云铮回京。”
胭脂闻言眉间轻轻一动,她俯身凑近面前的少年郎,单手托着脸颊,笑得勾人。
“就这么确定我能留住他?”
微生卿也笑,将手中的杯子随手一放,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
“留不住,便杀了。”
胭脂装模作样地轻叹一声,“可惜小郎君生得一副观音相,却总喜欢讲些打打杀杀的话,也不怕吓到奴家。”
微生卿不置可否,搭在桌面上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发出看似毫无规律的细微声响,原先隐匿在暗处的人下一秒便显现出了身形。
“他是我的暗卫,名唤纪羽,今日起,他便跟着你。”
待微生卿离开后,胭脂饶有兴趣地瞧了瞧面前始终冷着一张脸不曾开过口的少年,忍不住逗他:“你们家公子这是给我送来了一个小哑巴?”
纪羽不冷不淡地扫了她一眼,没吭声,接着便消失在了房中。
胭脂轻笑了一声,也没在意,自己喝完剩下的酒后,转头百无聊赖地看起了窗外。
微生卿已经提前交代好西溪继续守在门外,待明日卯时再抽身,自己则找了个机会避开众人从醉仙楼离开了,她没有从大道走,而是绕进了一个漆黑狭窄的小巷里,这条小巷可以直接通往微生府的后门,距离更短些,当然……意外也会多些。
待她走到一条分叉口时,寂静无声的巷子里隐约响起一道因极尽压抑而不太明显的喘息声。
微生卿面不改色地正打算继续往前走,忽然间一只手从身后猛地捂住她的口鼻,将她狠狠地往墙上一压。
“唔!”
“不想死就别出声。”抵在她身前的男子压着声音警告,带着一股狠厉。
月光透不进暗黑的小巷,微生卿看不清面前人的脸,却能闻见这人身上浓郁的血腥味。
短短几个动作似乎便消耗了对方不少的力气,他急喘了几下,明显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缓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不管你用何种方式,助我离开京城,否则……”对方说着,原先捂住她口鼻的宽大手掌也随之往下覆上了微生卿纤细脆弱的脖颈,缓缓收紧。
眼看着面前毫无反抗之力的少年脸上逐渐浮现出痛苦的神情,男子手上才松了点力道。
“咳咳!”微生卿缓过那股窒息劲后,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向他,哑声警惕道:“你是何人?”
“不该问的别问。”他抬手将一枚黑红色的药丸递到微生卿唇边,“将此药服下。”
微生卿别无选择,只能照他说的做。
“待我成功离京后,便将解药给你。”
“可如今天色已晚,城门已关,想要出城恐怕……”她眸光闪烁着,显然是在拖延时间。
“明日再出,先找个地方……”男子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受伤的身体显然已是强弩之末,高大的身躯突然晃了晃,接着手中力道全失,再也支撑不住般慢慢屈了膝,最后彻底昏倒在地。
微生卿抬手抚了下方才被掐得生疼的喉颈,垂眸看向地上不省人事的人,脸上惊怒交杂的神情如潮水般褪去,转而轻叹一声,在无人的小巷里显得格外幽凉。
“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的。”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诗经·周南·桃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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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皇帝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