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品牌PR是什么?”
搜索引擎接到李亦清的指令,立刻跳出海量数据,涌入李亦清瞳孔中。她第一次接触到这个词,不熟悉、乍一听觉得很高级,似乎是种职业。
“李亦清滑动屏幕,职业人士的世界对她来说还有些遥远,她缓缓读下去,试图想象这个岗位上的人每天如何生活:“品牌PR,也即品牌公关,是公共关系Public Relations的缩写,通过媒体平台及各种传播方式与公众进行双向沟通,维护品牌的正面形象。”
好像也想象不到什么格外生动的形象,看到“公关”两个字,李亦清和大多数人一样,第一反应是失控的舆论与有气无力的道歉信,如果放在隔壁国家,说不定还会有人出来鞠躬致歉。
聊天界面还停留在常安发来的“明天见!我们见面说!”,按照惯例,每到周末,常安会和父母一起来常老头这里住两天,顺便“偶遇”一下李亦清。
一切如常,常安依旧在充满活力地欢呼雀跃,好像一次简单的遇见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一样。
只有李亦清莫名纠结于一个听不懂的名词。
“Public Relations公共关系。”
卧室门被轻轻叩响两下,赵聆把门推开一条缝,站在门后小声问道:“小清啊,挺晚了,还在背英语吗?”
“没有。”李亦清连忙放下手机,起身去给赵聆开门,“我没在学习,随便看些东西。”
“学习辛苦,记得休息休息眼睛噢,最近总见你揉眼睛。对了,快十二点了,饿不饿?我准备煮点米粉,要不要再吃一些?”
“我……”
脑力劳动也是劳动,任谁披星戴月学到夜里十二点都容易饿肚子。复习资料刚在桌上摊好,常安一个视频电话打过来,直接霸占李亦清好几个小时,练习册今晚被打入冷宫,与夜雨为伴。
一晚上过去,李亦清唯一学到的词就是“Public Relations”,还都不是生词。赵聆一句“学习辛苦”套在她身上,她着实受之有愧。
她低下头去,没好意思接话。
“怎么了?”赵聆比李亦清矮小一些,略一调整视线,在垂落发丝的包围里与李亦清对视,声线和脚跟一并踮起来,担心地问:“是不是头晕?刚刚起来得太猛了吧?”
赵聆扶住李亦清的手臂,仓促就要扶她坐在床沿上。
李亦清至今仍对这过度的热情消化不良,吃不消又不好抗拒,拉着赵聆坐下后,试着抢过话头:“小姨,我刚刚是有事想跟您商量。”
“你都这么大了,还商量什么,小姨支持你自己拿决定。”赵聆安抚般轻拍李亦清的手背,突然想到什么,又竖起食指,脸色严厉起来:“只是违法乱纪的事情绝对不能沾,不管是你犯错还是别人犯错,咱们都不要沾。”
“您这是想到哪去了。”李亦清好像要被赵聆的脑洞吸进去,好险没维持住表情,“没有违法乱纪,就是想跟您商量一下暑假的事。我……”
——嘀嘀、嘀嘀。
闹钟铃声催命般的炸起,李亦清一句话没说完,差点被这声闹钟吓得心脏骤停。赵聆忙去摸口袋,尖锐铃声消失的一霎那,两人对视一眼,不悦而同用眼神感慨:世界真清净。
“米粉泡好了,咱们去厨房说。”
李亦清跟着赵聆起身,家里房子小,两步抢先打开厨房门。赵聆落在后面,仰视李亦清背影,说道:“现在的孩子长得真好,我们都成小矮人了。”
“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赵聆从李亦清手里抢回围裙,埋怨似的虚打李亦清抢活的手:“小孩子别抢着动火。你要说什么来着?就在这说就成,不用你干活。”
“我一会儿是巨人,一会儿又成小矮人了。”李亦清不躲不避,手背上不痛不痒挨了赵聆一巴掌。赵聆腾不出手,脚尖从厨房垃圾桶旁边勾出一个矮凳,眼神示意李亦清坐。李亦清坐下,两条长腿缩在窄小厨房里,伸不开,只好抱膝而坐,给赵聆留出空间。刚坐下,觉得这个矮凳有点眼熟,便问:“小姨,这不是择菜的时候坐的凳子吗?”
“年轻人记性就是好,你现在每天在学校食堂吃晚饭,都多久没见过我择菜做饭了,还能认出它来。”
“看着觉得熟悉。而且,您放在厨房的凳子,应该也只有腰痛的时候会坐下。”
“还能踩着它拿高处的东西,小矮人够不到上面的柜子。”赵聆自嘲般笑起来,米粉下锅,她双手双眼得闲,又看不够似的去看李亦清:“长得真好。”
李亦清环抱双膝,把自己缩进角落里,双手又不由自主地攥拳。米粉的清香从锅里蒸腾而起,缠绕在她鼻尖,她鼻子略微发堵,一句自言自语被堵在喉咙里:“巨人小时候也够不到高处。”
“什么?小姨老了,耳朵不好了。”
“我是说,有件事想跟您商量。”李亦清轻咳,清了清嗓子,“暑假的时候,我能在您这里多住两天吗?”
各色调料被赵聆干净利索地盛进两个空碗里,浅色深色泾渭分明,一点香油混进去,颗粒粉末立刻不分你我地融成一体。赵聆捞起米粉,粉和汤一起把调味冲开,小小的家里立刻荡满了香气——不太浓烈,但就是勾得人夜里总惦记这一口。
香味顺着门缝飘出去,果然有人被勾回来了。
门锁微响,赵万州人还没进门,声音先闯进来:“我在一楼就闻到味道了。”
“回来得正好,端饭去。”赵聆对赵万州就没有对李亦清那么亲切了,赵万州一回来,就被赵聆使唤,厨房被赵万州乐呵呵接替,赵聆当了撒手掌柜,带着一个忐忑的李亦清在餐桌旁坐下。
“来,趁热吃!”
赵万州皮糙肉厚,一手端一副碗筷,竟然稳稳当当,丝毫不觉得烫。他把一个飘着热气的碗推到李亦清面前,也不多话,坐下就开始专心享受夜宵,把说话的空间留给对面二人。
“别听他的,这么烫,你慢慢吃。”赵聆拿来一个小碗给李亦清,见李亦清握筷,才慢悠悠回答李亦清:“小清,这里是你的家。你想回家,本来不需要跟谁商量的。”
李亦清挑起一筷子米粉,慢吞吞地晾进小碗里。
她是因为上学才被寄养在这里的,平白得了这么多照顾已经该感恩戴德了,假期还想赖在这里,岂不是得寸进尺?
喉舌是李亦清身上最不听使唤的一部分。
当她想吐露一点**、奢求一点怜悯时,喉舌就不再姓李,它改姓“自尊”、改姓“懂事”,喉咙里的声带变成了一捏就跟着变形的牙膏,再怎么试着摩擦发声,除了扭曲自己以外,再发不出一点“李亦清”的声音。委曲求全似乎是它存在的全部意义。
米粉缠在筷子上,经过喉舌滑入胃里,好像咽下一根细细的鞋带。
它说不出,也咽不下。
她说不出,也咽不下。
“你在难受什么。”李亦清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是你自己的决定吗,你不想拒绝常安、又害怕给小姨添麻烦,现在觉得难受,你凭什么?不是自找的吗?”
“我们当然希望你能多住一段时间,但是问过妈妈了吗?妈妈答应吗?”赵聆忧愁地皱起眉,右手握着一个玻璃杯,大拇指指腹不住摩挲着杯壁。
“还没。”
赵聆试探着问:“是学校有什么安排?”
“没事的小姨,不是什么大事。有同学约我一起出门,时间还没定,我再和她商量商量。”
李亦清说着,心想:“该和谁商量?”
和常安?还是和她妈妈李倩?
常安正在兴头上,一句“明天见!我们见面说!”沾着暖洋洋的真心抛给李亦清,还没放凉,李亦清捧在怀里爱不释手,要怎么狠下心来一盆冰水浇下去?
至于李倩,李亦清不用和她商量。
初一的时候,李亦清还在老家读书。她个头疯长,营养跟不上,某天早上入校时眼前一黑,低血糖发作晕倒在校门口。
好在当天在校门口值班的是她班主任,一个来实习的年轻女老师,二十出头,戴副眼镜,乍看和学生没什么区别,还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而做“青春期小女生”的记忆尚且鲜活,她见李亦清脸色不好,当时就惦记着:早读后要提醒这个学生吃早饭。
没成想,李亦清刚从她身边走过去,就直接晕在她身后。
老家的学校,资源有限,单独的一间校医室太奢侈,行政处的某间办公室里把各种物资储存到一起,再放些常备药物,就算作校医室了。
班主任和一起值班的另一个实习老师交待一声,独自背起李亦清,背上的人又轻又冷,仿佛没有血肉、只有骨,硌得她生疼。
等李亦清再睁眼,意识尚未回笼,先感受到自己躺在一个人温暖的怀抱里。
她被放在一张沙发上,有个人坐在她身边,她的肩颈枕在那人腿上,一双温暖柔软的手托着她的后脑,脉搏也紧挨着她一跳一跳,好像要把自己跃动的生命力也分给她。
李亦清睁开眼,班主任别着脸,不知道在跟谁说话,她只看到一头卷曲的深棕色短发,和她记忆里不太一样,她想说:“老师,你又违规染发烫发?”
一开口,喉间却只有含混气声,两颗糖挡在唇齿之间。
失去意识的时候,有谁撬开她的牙关,塞了两颗糖给她。
班主任一手怀抱着李亦清,一手握着手机。她对门外的人说了一句:“……联系不到学生父亲,我给她妈妈打个电话试试。”
“当然联系不到,我和我妈都联系不到他。”糖果在李亦清口中化开,有点酸涩,是她班主任爱吃的柠檬糖,她心想:“我妈自顾不暇呢。老师,你让我再叨扰几分钟吧。”
班主任似乎费了些力气,李倩的电话打通了。
几年前的记忆渐趋模糊,如今李亦清已经记不清班主任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紧贴在她脑后的脉搏和一丛短发。
——生命力在卷曲发丝间汹涌,其下藏着她张扬的自我。
还有李倩的一句:“不要给老师添麻烦。”
三四年过去,李亦清身高已经差不多定型,不再忙着长个子,终于有余力给骨骼添几量血肉。她初具大人轮廓,换上城里学校的校服,再看不出当年那个村姑的影子。
皮囊最会骗人,偏又最好改变。
她改头换面,骗过别人骗不了自己。李倩的一句话成了拴住大象的木桩,让李亦清至今畏首畏尾,在赵家生活,凡事仍以“不给别人添麻烦”为宗旨。
李亦清不用和李倩商量,她知道李倩会怎么回答她:不要给小姨添麻烦。
“诶,哪个同学啊?”赵聆突然想起什么,抬手往某个方向一指,问道:“是不是咱们小区的常安啊?”
蓦地提及常安的名字,李亦清原本心事重重,这下更是心里一乱,匆忙应一声:“小姨记得她?”
“每周末都遇到,哪会不记得?楼下的老人家们聊天也总聊起她,活泼得很。我记得那孩子看着也是瘦瘦小小的,你们两个要去哪里玩到很晚啊?”
……瘦瘦小小。
常安好像是不太高,但是也没有赵聆形容的那么瘦小。更何况常安还在长个子,现在已经比去年高了不少。
李亦清顺着赵聆的描述,思路不知怎么又飞到“抹布”上,想象出一个破衣烂衫的“流浪版常安”,画面实在有些好笑。
“她现在长高了。”李亦清低头盯着饭碗,试图用香味驱走抹布,“我们去……”
坏了,答应得太草率,忘了问具体位置和时间了。
“嗝。”
说话间,赵万州已经风卷残云般吃完了一大碗米粉,放下碗,毫无形象地打了个饱嗝。果然立刻遭到赵聆的埋汰,赵万州抓起碗筷,逃到厨房刷锅洗碗去了。
可惜家里面积小,赵聆的话音追在身后,想躲都躲不开:“吃个饭吃成这样,不知道的以为你饿死鬼投胎。小清,咱们不学他,慢慢吃。”
赵万州挨了骂,也不恼,老老实实洗碗,从厨房出来的时候,脸上居然挂着傻笑:“没事。”
赵聆白他一眼:“什么没事?”
“俩小孩儿,家里大人接送一下。还早呢,到时候看呗。”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赵聆一听赵万州这句话,也觉得肩膀一松,跟着附和:“也是。现在才期中考试,暑假还早呢。到时候,咱们家和她们家商量一下,反正住一个小区,怎么都方便。”
李亦清夹在这么两个人中间,被一句裹在饭香里的“咱们家”黏在一起。也许因为吃过饭之后供血都先紧着胃,她听着“咱们家”,想着“她们家”,大脑也忘了提醒她注意分寸。
可能大脑提醒过,但李亦清选择性无视,分寸感只好偃旗息鼓,由着这昏君忘记自己没有领土。
夜深了,明天很快就会到。
雨停之后,常安在等她“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