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雨衣和护目镜是标准成人尺寸,李亦清虽然还没成年,但按她的身高来说,驾驭标准成人尺寸不成问题。然而雨衣和护目镜的边缘都磨损痕迹明显,显然年事已高,被赵万州放在维修店里磋磨多年,原本紧绷、有弹性的材料都被撑得失去弹力,只能松垮地挂在李亦清身上。
没办法,赵万州常年做力气活,实在是肌肉发达了一些。
李亦清靠边停下,单脚支撑在地,摘下护目镜,十指飞快地把镜绳解开,重新在后脑系紧,确保不会滑落后,重新回到人流,不紧不慢地一路回家。
拜被撑大的雨衣所赐,系紧绳结后,李亦清一路也没怎么淋雨,像是赵万州在笨拙地庇护她。她锁好自行车,从地下车棚出来的时候仰头,发现天色浓稠,暗得比往常更早。
又是雨季。
“回去帮忙把换季衣服整理好吧。”
这样想着,李亦清余光扫到自家窗台,赵家今天居然不是“省电模式”,屋内灯光明亮,窗前有个人影,正在不住地往下张望。
“小姨在等我吗?”
雨水敲在塑胶雨衣上,敲得李亦清耳畔一阵噼啪,她踩着噼啪的节奏,一把扯下雨衣兜帽和护目镜,脸迎着雨水,向赵聆挥手。
赵聆认出兜帽下的脸,身影稍一摇摆,消失在窗前。
躲进楼道,李亦清把**的雨衣叠好,收进塑料袋里,甩干净手上的水,提着袋子三步并作两步上楼。隔着一层楼,赵聆开门的声音吱呀传进李亦清耳中。
李亦清喘着气,给赵聆报平安:“小姨我回来了!”
一块柔软厚重的毛巾从李亦清头顶盖下来,赵聆接过李亦清手里的雨衣,在玄关放下,忙招呼李亦清进门,声音里满是等待时积攒的忧心:“快,快进来。淋坏了吧?冷不冷啊?你先擦擦,我给你倒杯热水啊。”
屋内,灯光明亮,电视刚好停在法制频道,似乎刚播完普法栏目剧,主持人正一身正气地提醒广大家长朋友关心青少年身心健康。
“没淋到,不冷的小姨。”
李亦清擦了擦头发,毛巾搭在头顶,赵聆在她面前又是倒热茶又是拿毛毯,搞得她坐立难安,“小姨,我自己可以的,真的没事。”
“你是大孩子了,小姨知道你懂事能干。”赵聆拉着李亦清在沙发上坐下,想把热茶塞进李亦清手心,又担心小姑娘皮肤薄,被热水烫到,便用杯子捂热自己的双手,又把李亦清的双手拢在掌中。
赵聆看着窗外,有意缓和氛围:“要是你姨父一个人在外面,我才不担心他。”
“我们俩都没养过孩子,有时候就爱想东想西。刚刚这电视上还演呢,也是你这么大的小姑娘,下雨天黑了一个人回家,爸妈等了两个小时不见人影才急了要报警。给我吓得……一想到你在外面,又想给你打个电话又怕骑车接电话不安全,刚刚还想,要是天黑全了还没等到你,就出去找。”
赵聆说着,右手不住地轻拍胸口。关心则乱,她独自慌乱这一段时间里,自己把自己吓得够呛。
“我应该给您报个平安的。”
李亦清亲妈都没这么“关心则乱”过,自己回家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李亦清第一次体验这种待遇,既然赵聆把她当孩子,她再说什么“我自己可以”之类的话,就显得有些不领情了。
“你姨父真是,要么送你回来,要么喊我去接你,真就把你当自家穷孩子摔打,给个雨披就让回家,也不怕出事。”赵聆单手勾起装雨衣的塑料袋,嫌弃地颠了颠,“快换身衣服,我来收拾。”
“您放下吧,我刚刚还在想,回来之后整理一下换季衣服。”
“诶,夏天衣服还够穿吗?”赵聆听了,立马又忧心起来。
“够穿,有夏季校服,怎么都够穿的。”李亦清就猜到赵聆会这么问,生怕她破费给自己买新衣服,边说着边打开衣柜,抱出厚厚一摞衣物。
赵聆翻了翻衣物,摸着衣服质感,觉得衣服都还透气美观,认可了李亦清的说法,没再张罗着要买新的,点点头:“缺什么就跟小姨说啊。”
“嗯,一定。”不管会不会照做,李亦清口头上先应承下来。
“不用总惦记家务,你收拾完就自己学习休息,我们不吵你。”
说罢,赵聆轻轻退出李亦清的房间,关上房门。
李亦清对着房门发愣,大脑空空地换了一身家居服,坐在床上想:“客气是给客人的,我在这里,到底算是家人还是客人呢?”
她不敢腆着脸自认家人,可世上又实在没有这么越界的客人。
跟赵聆夫妻相处时,李亦清总觉得百般拘谨。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寄人篱下。
“要是能早些长大挣钱就好了——”
挣到钱就可以自力更生,可以报答他们,可以自己买房,然后把李倩接到自己家里住,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长大像一根细细的线,线的那头,吊着一根名为未来的胡萝卜。
赵家又重新回到了冷清的省电模式,赵聆做事时手脚都轻,干净又安静。
这种干净又安静的环境,要是给了班主任,只怕要感动得热泪盈眶。
“学习吧,快考试了。”
李亦清给自己打气,打算给手机充电,继续坐回书桌与题海为伴。电源接通的一瞬间,手机屏幕亮起绿油油的充电提示,紧跟着跳出十几条未读消息提醒。
这么能说,除了常安应该也没别人了,李亦清习以为常,随手点开。
【与安啦安啦的聊天】
安啦安啦:我老爹刚刚居然偷听我和孔君遥说话,可真有他的!
安啦安啦:孔君遥来找我,本来是想跟我谈谈医药费的事
安啦安啦:可是我确实没花多少钱,他又不是故意的,我也不太好意思问他要钱
安啦安啦:本来想说,几百块钱,算了吧
安啦安啦:但是亲兄弟还明算账呢!
安啦安啦:于是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们谈成了一个几百块钱的交易
安啦安啦:我不是缺课缺得有点多吗……[流汗.emoji]
安啦安啦:而且,期中考试不是没几天了吗……[流汗.emoji]
安啦安啦:他现在成我家教了……下周,每天下了晚自习额外给我补课一个小时,我老爹晚一个小时来接我
安啦安啦:你的位置被他取代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李亦清失笑:“我什么时候答应做你的家教了。”
未读信息再往下滑,就是清一色的哭诉,常安单方面输出了满屏幕的“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李亦清简直能隔着屏幕听到常安故作悲惨的哭喊声。
认清两人实力差距的常安审时度势,能屈能伸地滑跪,准备抱李亦清的大腿,结果中间杀出个孔君遥,虽然孔君遥和李亦清成绩不相上下,但是常安就是觉得自己亏了。
【与安啦安啦的聊天】
LYQ:我的位置不是你同桌吗
LYQ:那你就好好学,我估计不能陪你到那么晚,最近容易下雨,太晚回去家里人会担心
安啦安啦:你居然还想陪我呜呜呜
安啦安啦:你人真好!
常安这人可能一天有二十五个小时都在网上冲浪,秒回消息。
“她是怎么做到的,总是这么……”李亦清试着给常安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这么鲜活。”
鲜明活泼。
哪怕见不到她本人,只看她发来的文字,都会被其中的生命力灼伤眼。
李亦清趴在书桌上,一手垫着下巴一手拿手机,把常安发来的消息来回来去地翻,每隔几条甚至十几条才会翻到一句自己的回复。
相比而言,李亦清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死气沉沉的僵尸。
刻板、腐朽。
眼神在和常安的对话中反复留恋,李亦清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贪恋常安身上的鲜活气。僵尸爱吸活人阳气,看来恐怖片也不是纯属虚构。
【与LYQ的聊天】
LYQ:要不你把孔君遥开除吧
LYQ:这一次,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位置
安啦安啦:??????
安啦安啦:笑死我了
安啦安啦:第一章——回国!
安啦安啦:随地大小演
安啦安啦:我就说嘛,你不演女主角天理难容
安啦安啦:一周之后我就把他开除[墨镜.emoji]
安啦安啦:放心吧!常总说到做到!
得了李亦清两句话,常安尝到甜头,像只动画片里不知满足的幼熊一样,得寸进尺地想要更多蜂蜜。李亦清复习的计划被常安强硬地挤进来,铃声一响,李亦清连上蓝牙耳机,接起来,才发现常安打来的是视频电话。
“本人归来!”
视频一连通,常安跳过打招呼寒暄的环节,对着镜头勾起右臂,摆了个展示肌肉的造型。
李亦清想把手机立在书桌上,一下子没立稳当,屏幕微微摇晃,只好拿纸巾盒垫在旁边当支架。摇摆的屏幕里,小小的常安跟着摇摆。
“你在干嘛?屏幕好晃。”
常安的变声期将过未过,声音高扬起来仍带着一点童声特有的性别模糊感,介于少年与少女之间。李亦清的耳机隔音效果一般,入耳是常安生命力十足的声音,窗外的雨声也能毫无阻挡地传进她耳朵里。
声音交错时,李亦清好像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水面倒影。光彩折射、花木倒影,透过常安,全世界的生命力都能汇聚至此,只要悄悄凝视常安,就能窥到世界原本的模样。
“我们好像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你才算是真的在活着吧。”
“哦,现在不晃了。你刚刚说什么?”常安看到李亦清嘴唇微动,奈何耳机质量实在不尽如人意,她提起耳机线,把收音口抵在自己嘴边,又问:“是我这里信号不好吗?喂喂喂,有声音吗?”
“我能听到你。”李亦清在屏幕上戳戳点点,耳机和麦克风音量都调到最大。她眼神一滞,认出常安用的是有线耳机,收音口抵在常安唇下,李亦清莫名很想清一下喉咙。她欲盖弥彰地说:“咳,有声音吗?”
“有了有了!”
常安可能是刚回家,还穿着校服外套,一把拉下拉链,肥大的外套在她手里团吧团吧直接抛进脏衣篓,露出一件打底穿的黑色背心。
外套里面穿背心,除了常安,李亦清没再见过第二个人喜欢这样穿,一边无意识笑起来,一边问:“不会冷吗?”
“今天还好,基本都在室内。”常安随手扯过一件短袖衬衫披在身上,不知道突然想起什么,神秘兮兮地问:“你记不记得军训汇演那天,我也是这么穿的。”
“记得,”李亦清记忆清晰,回忆里的常安同样鲜活,她立刻接上:“那天傍晚我在院子里擦自行车,你外□□脏了没得换,穿走了我的一件旧短袖。”
“嘿嘿,记得这么清楚啊。”常安傻笑,一点儿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李亦清的旧衣服至今仍挂在她衣柜里。常安讨赏似的,紧跟着问:“那你还记得别的吗?”
这人话里有话,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复习资料就摊在李亦清面前,李亦清一手摩挲纸页,心思却轻而易举被常安带跑,她无心解答纸面上的难题,面前就有一个活生生的谜题在捧着头对她笑。
“记得你说‘当代艺术的精髓在于解释’,说要穿一块抹布引领时尚潮流。”
说着,李亦清没忍住想象:常安绷着冷脸,在聚光灯下穿着一块抹布走T台。
抹布作为一个设计元素,或许真能给设计师玩出花来。但两个没什么设计经验的女高中生,说起穿抹布,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形象居然是花果山上的猴子——反正都是褐色、都是勉强能给人穿。
看起来像个原始人。
常安和李亦清隔着视频对视一眼,确认过眼神,发现彼此脑子里装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常安试着憋笑,嘴巴和眼角紧紧拉成一条线,牙关紧咬片刻,还是关不住破口而出的笑声,嘴角和眼角又齐齐弯下腰来。
“我怎么记得,我原话不是这么说的呢?”
相较而言,李亦清就笑得很有偶像包袱了,她佯装喝水,拿杯子挡住下半张脸,只留给常安一双月牙般的眼睛。
天黑了,天上的月亮隐在**之后,地上的月亮藏在李亦清身体里,正某一个瞬间,对常安闪闪发亮。
常安笑够了,怕李亦清喝水呛到,很适时地缓下语气来:“我当时刚认识你,还说你是高岭之花,哪想到你一开口就是一句‘去剧院很贵啊’,你能想象到用这样一张脸、说这样一句话的反差吗,我当时都愣住了。”
“难道不是吗?”李亦清放下杯子,眼神在常安右臂上流连,“一张480的票都够你治一条手臂了。”
“贵啊,谁说不贵。”常安捕捉到李亦清的眼神,左手在白色伤疤上轻蹭,不疼,有点痒,“不过……”
李亦清很给常安面子地坐正身体,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像个好学生认真听讲一样。常安铺垫了这么长一段话,终于要步入正题。
“我妈妈工作经常要和演出行业的人打交道,以前经常和一个品牌PR合作,关系比较好。反正不知道哪来两张票,现在都在我这。”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李亦清不可能听不明白。
常安怕她不答应,两只手捏在一起,手指甲根打仗似的互相磕磕碰碰,好险没掐处坑来。她见李亦清不说话,语速飞快地找补:“演出时间还早呢,暑假期间才开演;剧场离得不远,从爷爷家小区坐公交直达;票面价格也不贵,你不用有心理压力;演的是……”
一场音乐会版歌剧《蝴蝶夫人》。
歌剧这两个词一出现,大部分人都不明觉厉。李亦清会喜欢吗?不喜欢的话,会愿意去尝试吗?
话说到一半,常安卡了壳。
李亦清总是捉摸不定,遇到事情就去做,做完了就安静休息,悲喜都来去匆匆、无迹可寻。她绝大多数时间都沉默着独处,和常安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常安眉飞色舞,她安静地听。
常安单方面觉得李亦清是自己的好同桌,可真要说起来,她连李亦清喜欢什么都不清楚,李亦清很少真的向她表达什么。
一张白纸。
极少提及自己的过去,闭口不谈自己的未来,偶尔在某个间隙说说现在。李亦清像一张待探索的白纸,写在上面的内容都隐在她漂亮的皮囊下,自己从不提及。
像是等着一个合适的人慢慢靠近,再逐渐揭露。
又像是不想与任何一个过客产生联结,以便随时抽身而去。
相处交往,本来也就不是某个人独自纠缠就可以的。
常安原本是希望李亦清能答应的,可一段话越说越没底,李亦清表情不变,她先暗自泄了气。泄气之余,还有心思偷看一眼屏幕里的自己是不是看起来太难过。
“嗯,应该可以吧。”
李亦清面露思索,像是暗自计算过日期与时间,轻描淡写地应下来。
“真的?”常安不可置信地凑近镜头,不经意笑出八颗牙来,“你都不问问演的是什么吗?万一你不喜欢呢?”
“你都这样邀请了,我拒绝你,你不是会很失落吗?”
李亦清意有所指,说这句话的时候,想起了她初到赵家时赵聆和赵万州的样子。常安和他们二人有些像,只是成年人的失落藏在叹气与欲言又止里,要等李亦清自己慢慢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再笨拙地试着弥补。
而常安的失落则写在眼睛里,每一个像小狗一般眼巴巴望着李亦清的瞬间,李亦清都能听到一句小声乞求:
——答应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