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一定要说的话,李亦清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俗人。就像总有人会在学生时代沉沦于英语老师美貌一样,她也没有免俗,目光坦荡欣赏着李婷婷的美。早在几年前,从她贪恋初中班主任卷曲的发梢时起,她就隐约意识到自己的不同。
放在以往,师生之间身份有别,李亦清的还能自欺欺人地想:我只是想家、想家里长辈。
于筝和她不一样。
学艺术的人更容易遇到同性恋,于筝早就见怪不怪。入校第一面起,她眼睛一扫李亦清,猜也猜得到她是哪类人,连带着比旁人多些往来。也就方弘杰那样的钢铁直男看不出,飞蛾扑火般往上凑,被拒绝不是注定的结果吗?
只是李亦清本人好像总是心有芥蒂,自我认知不明似的,拖着拦着不愿意挑明心事,迟迟没有更近一步。
于筝翻了个白眼:要是换成她师兄——一位音乐学院的本科生,能和男朋友两情相悦三个月感情还不贬值,已经可以算金婚了。
“你不喜欢常安吗?”李亦清语焉不详地混淆视听,两手把于筝的耳机摘下来放在桌面上,“你好像确实不喜欢她,之前因为她看我手机,你还向我告状。”
“别造谣。”于筝长眉一挑,摆出个拒绝的表情,“我没有不喜欢她。换了是你翻看她手机,我也会告状的。平等地向所有人告状。”
李亦清眼神戏谑,意有所指地问:“这么尊重个人**?”
“放心放心。”于筝敞亮回答,拍怕李亦清肩膀,大摇大摆走人,脸上还挂着准备看乐子的笑,“你知我知,没有第三个人听到。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会传进安宝耳朵里。”
安宝?
于筝其人的说话风格可以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李亦清瞥了于筝一眼,什么也没说。
本该是两个人的拉扯,生生被李亦清闷死在自己身体里,捂成一场长久的自我拉扯。新年伊始,李亦清的生命万般如旧,离开山村后的初春时节,于筝一记暗箭,激起她身上一阵震荡,动荡平息后,有什么东西开始叫嚣起来,想要破土而出。
当事人之一的常安看起来仍是孩子心性,李亦清试探着向她抛出过一些有歧义的话,几次三番之后,常安表现得不痛不痒,反倒是李亦清举棋不定,她甚至不确定常安能不能理解其中幽微的心思。片刻犹豫中,想要越界的想法一次又一次消弭在欲言又止里。
好在刚开学心神不宁的不止李亦清一个。
对常安来说,和李亦清做同座像是某种游戏成就一样的东西,实现它就像是实现心里的满足感,接下来只要维持现状就好,没必要再死磕什么。
反正成就已经达成,李亦清无论如何都跑不了,再没可以让她担惊受怕的了。没了下一个奋斗目标,常安斗志消去大半,心思也不落在学习上。
随着日头渐暖,滨河毽队重出江湖,常安又兴致勃勃开始练兵。李亦清照旧跟着国旗班每周一拉练,两人偶尔能在操场打个照面。
常安手里要么拿着羽毛球拍要么拿着毽子,每当李亦清快要经过时,背后长眼一般给她加油鼓劲。毽子和球落地了也不管,输了球就半真半假称自己腿疼、关节疼,再被王彪打趣一句:“是不是老寒腿啊?”
“去去去,什么老寒腿。”常安把毽子一扔,不偏不倚砸进王彪手里,而后潇洒转身扬长而去。
煮玉米和烤红薯撤下柜台,校园超市里,冰镇饮料重新占据半壁江山。十六七岁的青少年不知冷热,多少冷水也浇不灭燥热。
常安溜溜达达进来,见超市员工正在补货,刚把一批新饮料放进冷柜里。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常安朝店员卖个笑,像她讨两瓶冰水,“老师,有没有刚放进去一会儿,还不太冰的呀?”
十二中超市外包给当地的一家连锁便利店品牌,接收大量勤工俭学的大学生,店员没比常安大几岁,也算个半大孩子,从冰柜里摸出两瓶温度刚好的运动饮料:“每次都是冰镇的卖得最快,不冰的还不好卖呢。喏,是要这个吗?”
“对!”常安飞快付钱,说了几句奉承话,把店员哄得心情不错,带着饮料去跑道堵李亦清。
国旗班刚被五公里长跑蹂躏过,散训之后,一个个满身汗,头发乱得如出一辙,全被汗水黏在额边颈侧。常安目光锁定李亦清,准备偷偷从后方摸近,趁人松懈,给她来个物理降温。
李亦清大气还没喘匀,观察力竟也没下线。她余光一撩,当场把常安抓个正着,常安刚从背后靠近李亦清肩膀,就被这人反手抓住手臂,一折一弯,擒拿术似的,连拳头带饮料一起折回常安自己身上。
“你怎么反应这么快!”
李亦清用力极有分寸,常安不疼不痒,拉着李亦清离开人群,在附近长凳上坐下。操场上满是人,长凳左侧坐了人,她们只能紧挨着在长凳右侧坐下。
一人一瓶运动饮料,拧开瓶盖,一扬脖颈,一口气喝下去三分之一,然后发出满足的喟叹。
李亦清和常安对视一眼,为着些莫名同步的小事齐齐大笑起来,惹来旁边同学疑惑的眼神,她们也不管别人疑惑什么,笑得前仰后合。
常安没拧瓶盖,随手把瓶身放在地上:“你怎么知道是我在背后?”
“你每周一都来,再怎么变着花样,背后偷袭也无非几个套路,习惯了。”李亦清分出一半注意力给地面,防止常安一脚踢翻自己的水,“下次可以多换几个套路,我都没感觉到凉。”
那当然。
常安暗搓搓一勾嘴角,她特意找来的水,温度刚好,解暑又不伤肠胃。
“不来了,万一你又拿我练擒拿术怎么办?”
“你管这个叫擒拿术?”李亦清失笑,常安这说法实在是太抬举她了,“去年军训的时候看教官样子偷学的,打着好看的花架子而已。”
“诶,”常安突然正色,“夏天新生来了之后,国旗班是不是快要换届了?”
李亦清:“是啊。”
“啊?”常安看起来比李亦清还舍不得国旗班的头衔,当即发出一声不情愿的怪声:“这么快,那换届之后你还要训练吗?跑五公里?还是每天都在教室学习?”
李亦清咂摸着常安的想法,品出一点儿微妙的含意来,不痛不痒把问题抛回给常安:“你希望我怎么办呢?”
这问题问到常安心窝里了,她正准备给滨河毽队再发展出些新的运营模式,比如举办一场民间毽子大赛,或者长绳大赛,李亦清要是愿意来搭把手,常安能飞得比毽子还高:“加入我们滨河毽队吧!我们联名向学校申请联赛,有你在绝对成功率飙升!”
“学校还接受这种申请?”李亦清头一次听说这种玩法,狐疑地看向常安。
“哈哈哈,不知道啊!”常安正在兴头上,有了方案就想去试试,被李亦清问及之后,傻笑着聊起自己的愿望,“以前没有人这么搞过,我总得去试试才知道行不行,刚刚和他们商量过,我们打算先联名写一封申请书,最好让学校做主办,我们来承办。要是可行,以后慢慢增加些别的项目,然后年年都可以办这样的‘趣味运动会’,滨河毽队要是能一直存续下去就好了。”
在常安的理想构架中,已然把滨河毽队当成了官方组织。李亦清听着听着,不由自主扬起嘴角,一边认为不切实际,一边又在脑海中构架出一个想象中的学校。
国内这么多中学,十二中已经算是管理相当宽松的了。
大部分学校的做派没有十二中这么轻松愉快,李亦清没转到市区之前,老家那所初中为了升学率无所不用其极。李倩和李亦清在当地风评极差,李亦清的初一过得刻板又教条。
常安喋喋不休到一半,发现李亦清很久不发话,便问道:“怎么了?怎么一直不说话?”
“没什么,你的想法要是能成真就好了。”李亦清陷在回忆里,在常安满是好奇的眼神里节节败退,没等常安发问,李亦清心一软,犹豫着开口:“真没什么,之前也说过,来十二中以后发现这里什么都和我想象中不一样,也和我以前在的学校不一样。”
提到自己的过往,李亦清语气不自觉落下去,常安像是翻开一本书的序章,还没开始阅读正文,从中微妙地听出些弦外之音,觉得李亦清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不太轻松,嘴角和眼角也跟着落下去。
“当时第一次上中学,没经验,所以以为全天下的中学都是那样的。”李亦清见常安表情严肃,故作轻松地开了个玩笑,“不许留长发,不许不穿校服,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一入校就军训就,站完军姿踢正步,教官和老师都不好沟通。军训结束之后每天都在学习,没有艺术节和运动会,什么都没有。”
李亦清站在大年初一,一眼就能看到大年三十。
越是紧张高压的环境里,越容易激发出反叛的心。
“一开始只是不好好穿校服,后来有人躲着老师家长谈恋爱。”李亦清捏住自己的校服衣摆,预判到常安可能会说什么,她神色不太自然地补充道:“不是孔君遥和黄家淇那种,而是……这么说吧,每年都有女同学辍学。”
然后回家结婚生子。
“后来有一年元旦,我收到一封信,打开发现是情书。”
相似的经历在李亦清身上出现过不止一次,常安回想起李亦清上次收到情书时的态度,一时竟觉得有些残忍。她轻轻掰开李亦清紧攥的双手,握在自己手里。
李亦清说起这件事时,好像在说自己上辈子的经历:“我拒绝他之后,这件事不知道被谁告发给教导主任。我对他根本没印象,那封究竟怎么来的,我也没印象。学校里没有监控,相当于没有证据,再想争辩时,教导主任反而问我:你为什么敞着校服外套,想勾引谁?”
百口莫辩。
寥寥几句话,一股挥之不去的无力与悲伤缠上来。
李亦清轻缓吃一口长期,掐头去尾地讲完一段过往,像亲自翻过自己的三两页,三言两语把其中不作为外人道的偏执通通隐没。
事情一旦开始发酵,往坏的方向踏出第一步之后再没有回头路。
被李亦清拒绝的人将这件事视为奇耻大辱,伙同其他人连连挑事,搅得李亦清生活不得安宁。即便她只是路过操场,都会有人莫名其妙地把球击飞,裹挟恶意向她袭来。
等她质问“为什么”的时候,嘻嘻哈哈的笑闹声总是能把一切恶意遮掩过去。
在新班主任调到李亦清班上之前,她几乎要习惯这种不安宁了。
“我没有借此侮辱方弘杰的意思,他非常优秀,和那些人不一样。”李亦清捏着常安的手,示意自己没什么事,“刚才听你说想办比赛,突然一下想起这件事。常安,我第一次知道学生是有话语权的。哎,你不会要哭了吧?”
常安听着听着,眼眶就开始发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难过。
能见常安这副表情,李亦清反倒来了兴趣,她侧过脸,靠近去端详常安的表情,常安丝毫不难为情,由着李亦清凑近来对视。
李亦清看上去心情很好,一抬手,戳在常安侧脸,安慰道:“过去两三年,早就不在意了。”
“骗人。”
常安看着大大咧咧,却总能在一些细致入微的地方捕捉到别人的内心。就算当事人自己都没注意到,旁人也能看到。有时常安的直觉快过大脑,先一步发现,然后等着理智某一天追上来。
李亦清:“没有骗你。”
“那你为什么还是总敞着校服外套。”常安猛地抓起李亦清衣摆,举在两人之间,单方面义愤填膺,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为什么那次足球队的人招惹你,你手那么凉却反应那么快,哪怕当时方弘杰不在附近,你也能躲得开,甚至后来看他们的眼神都很不客气;后来拒绝他的情书的时候,你也是趁家长会结束之前,当着很多师生家长的面去还书。你就是想:有本事大家对簿公堂,让所有人看看究竟是谁在让你不得安宁。”
“总是和校规对着干,你明明就是不服。表面上装得再好,当时难过就是难过,三年之后也不能否认‘当时很难过’这件事,你就是不服。”
“那如果你的比赛申请被驳回了怎么办?”
李亦清前言不搭后语地发问,把常安演讲时的义愤填膺打成错愕,常安哑火,呆愣愣地回答:“再申请一次,或者自己偷偷办?”
“是啊。”李亦清一歪头,鬓边一缕发垂下来,她眨眨眼,轻声对常安说:“我们都不服,如果一件事还有争取的余地,谁会逆来顺受呢?”
若是认命了,那大概这件事确实没道理可讲,人力不可改。
就像那个疯子,谁也没办法让他清醒过来。李亦清再怎么不服,也不能一拳打在他脑壳上,没法简单粗暴地以怨报怨,因为疯子不清醒,她必须清醒;疯子不用负责,她必须负责。
李亦清眼帘一低,指腹覆上常安眼皮,常安顺势闭眼,额前飘来李亦清一句:“咦,没哭啊。”
“什么恶趣味,很想看我哭吗?”常安一瞬间哭笑不得,再睁开眼时,眼底红晕已经褪去,李亦清好像有什么超能力,能用一两句话激得她心神动荡,再用一两句话让她平静下来。
李亦清调笑道:“申请失败了会哭吗?”
“唔。”常安略一思索,预言起未来的自己:“不会。申请失败那就偷偷办,被发现的话,大不了跑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