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带着一个行李箱和一个背包,李亦清一路乘车到县城,再从县城坐巴士前往半山腰,山腰上,有个村落在那里住了很多年。
进村只有一条公路,巴士驶过村牌楼,放下三五乘客之后继续沿路上山。
李亦清压低帽檐、收紧口罩,跟在返乡大学生身边,几个人抱团前进。
除了基层干部,村里早就没了青壮年,只剩空巢老人还住在这里。
牌楼一侧的平地上桌椅凌乱,深红胶感椅背上大大小小破了几个洞,露出里面黄褐色棉芯,金属腿早就爬满锈迹。木桌上,麻将牌和瓜子皮散乱在一起。
不知道摆在这里多少年。
三个空巢老人穿着棉袄,揣手坐在村口,觑着眼直勾勾打量过来。
“那是哪家的?”
“我看着都快不认识了。”
“出去干什么不三不四染一头蓝……”
方言顺风吹来,评头论足混着瓜子皮一起,砸在他们脚边,周围溅起的全是自尊。
蓝发青年紧了紧大衣,脸色看着颇为不忿,很有经验地闷头赶路,佯装什么都听不懂。及至家门口,他在父母面前才不得不开口,面对一屋子亲戚,眼看要舌战群儒。
不出意外的话,他最终会得到一个“就这还大学生呢”的评价。
李亦清家常年没人,钥匙由村镇办事处代管,她轻车熟路地拿到钥匙,人影一闪,拐进自家巷口。
厚重的大门被缓缓推开又紧闭,李亦清反插上门,背靠在大门上,重重呼出一口气。
将近一年没有回来过,灰尘早就落满庭。
李亦清前脚刚进门,座机电话后脚就响。
家里什么物件都旧,座机电话比她年纪都大,连个显示屏都没有。
她匆匆接起来,皱起眉,捂着收音口,听见电话那头只有沙沙杂音,片刻后才传出苍老人声:“清啊,倩倩啊,回家吗?”
攒了一年的风霜突然侵袭而来,李亦清眼圈一红,一开口,呜咽似的:“嗯。回家了。”
老太太身体康健,神智也清楚,不会用智能手机,只记得住家里座机和李倩的号码,要打其他号码都得临时翻电话本。估算着日子,李亦清应该快放假了,天天给家里打几次电话,盼着人回来。
第二天,老太太就坐车回村。
开车那人面生,年纪轻,说是谁家女婿。副驾驶下来那位倒是熟悉——向来不待见她们母女的那位,好像是李亦清舅舅,也可能叫叔叔。
李亦清搞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
老太太不要人扶,自己带着大包小包下车,见着李亦清欢喜得很。一进门,看屋里窗明几净,一看就是打扫过的,把李亦清的手拉到身前,连连拍着她的手说:“清啊,会扫地啦!”
小时候李亦清做家务做不好,时不时被笤帚上的尖刺扎手。那个小小身影在老太太心里停了十几年,以至于有一点点长大的迹象都要夸耀一番。
舅舅再不待见李亦清,也不能不把老太太的意思当回事。他今天怠慢老人,明天全县城都会知道这事。只能三不五时地上门看看,送来生活用品再训斥李亦清几句,一老一小就这么一天天生活下去。
清晨,李亦清带着鲜牛奶从村口回家。
她记得,村口那家里有个疯儿子,比自己大十几岁。李亦清四五岁的时候,那疯子看着已是青年模样,人高马大的,一天到晚坐在村口,对每一个过路村民张牙舞爪。所有人都对这疯子唯恐避之不及,左躲右躲,到底没躲过。
疯子有天打了人,被打那人平白遭了灾,当然气不过,转头向别人说起这事,然后纠集一帮亲友,堵在人家门口,硬生生把疯子腿打断。那家人理亏又窝囊,也不敢说什么,买不起轮椅,找出一辆农用板推车,车上垫满干草,让疯子躺在上面。
他还是每天在村口,示众似的。
反正他断了腿,哪儿也去不了。
旁人见他,绕着走就是。
那段时间,人人都盯着疯子看,没人在乎李亦清,爷爷奶奶难得松口,放李亦清自己出门玩。断腿疯子的事在村里转了一圈,一碟瓜子不够嚼,总得有些话佐料才够味。
李家从村民唇齿间退下来,李亦清跑出门,不敢出村跑远。躲在村牌楼后面,探出头来找疯子,她实在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取代了她家的位置?
再后来的事情,李亦清已经记不清具体细节。
她只记得自己跑出家门,疯子被麻绳拴在板车上,看着人畜无害。她当时什么也没做,疯子莫名其妙坐直身子,突然抡起长臂,一拳挥过来,直接打肿她一只眼。
捂着红肿的右眼,李亦清跑回自家小院,在爷爷奶奶面前委屈得几乎要把下巴含进胸口:“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呢。
没有道理可讲。
“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人人都知道疯子危险,人人都不管疯子伤人,只在听说谁被打伤之后放马后炮,显得自己有多高明。
十年过去,那疯子现在去哪了?
又一次站在村口,李亦清依旧没有想明白当初的问题:为什么?
没有答案,她只好平静地接受。
“李亦清回来了”这个消息很快不胫而走,紧随其后的是一句问话:“李亦清是哪个?”
“啧,就李倩生的那个小孩儿!”
“呀,都这么大了?李倩现在做什么去?这么久不回,都快忘了她长啥样子!”
……
注目礼待遇回归,不以李亦清的意志为转移。
她提着牛奶,目不斜视走过。
放下牛奶,熟练地拿出食材打火起锅,一顿早饭逐渐成形。李亦清自认厨艺相当一般,她手里做不出什么珍馐,水平也就比“生命体征维持餐”强一点。
回到家之后闭门谢客,只要不出门,除了舅舅隔三岔五来烦,其他人都自觉从李亦清生活里退场,日子过得要多安宁有多安宁。李家二层小楼孤岛般与世隔绝,没人嫌弃她的“生命体征维持餐升级版”寡淡无味,她看着碗碟渐空,觉得“天伦之乐”应如是。
老太太是个闲不住的,阳台被改造成菜园子,种上些好生长的菜,没几天就黄黄绿绿长成一片。欣赏菜园子时,老太太常常入神:“看看,豆芽发得多好,韭菜也长起来了。”
赵聆偶尔转发几个用火用电警示视频过来,比李倩还惦记李亦清。
李倩依旧很忙,忙着在大城市房租高压之下给一老一小榨出钞票。
日子清净,除了出成绩那天手机聒噪不已以外,生活再没什么波澜。祖孙二人不约而同都不提“出去转转”,守着一方天地自得其乐。李亦清怕老太太孤单,今天出去买盆栽,明天研究取暖器怎么调节室温,过几天又找出一根电视连接线,把网上能找到的戏曲录像挨个投上电视,一折接一折地看。
有天,村委会拎着一堆东西上门,李亦清拉开门,他们说:
“过年了,咱们基层干部来给老人孩子‘送温暖’。”
除夕夜。
今年李倩也没回家过年。
没特意张罗年夜饭,清茶淡饭之后,老太太摸着李亦清的额发,皮肤上满是被时光揉皱的纹理,里面都是过往风波。
“要爱护自己,别学你妈,清贫些不打紧。平安,平安是最要紧的。”
老人家不守岁,早早回房歇下。
李亦清留在客厅,抱膝坐在沙发上,数钟表指针转动过几圈,数着数着觉得没意思。
电视被调成静音模式,里面的人嘴巴一开一合,全成了有口难言的哑巴。她盯着字幕发呆,把戏词背下来七八成。
戏词……
“常安很久不联系我了。”
头发和视线一起垂下来,李亦清从茶几上拿起手机,上次还是她主动联系常安,发了一张自家菜园子的照片。
常安回复了四句话,用了七个感叹号。
时针分针一起指向正上方。
【与安啦安啦的聊天】
安啦安啦:好高兴啊!
安啦安啦:又说新年快乐啦!!!
听起来像是在魔改广告词。
LYQ:新年快乐,你在卡零点吗?
LYQ:[大笑EMOJI]
安啦安啦:是啊!
安啦安啦:你在干嘛呢?
LYQ:[照片:播放中的电视机]
安啦安啦:???
安啦安啦:我以为我寒假坚持每天练听力已经够卷了
安啦安啦:没想到你又种菜又修家电又陶冶情操
安啦安啦:已经卷到综合素质啦????
“什么跟什么。”李亦清听出来常安是在开玩笑,满身的寂寥从指尖嘴角开始解冻,一点点消散。
LYQ:陶冶情操,但是电视静音
安啦安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安啦安啦:不看春晚吗?
LYQ:我还以为当代年轻人没人看春晚
安啦安啦:[尴尬EMOJI]
LYQ:啊,无意冒犯
LYQ:您继续看
安啦安啦:[心碎EMOJI]
安啦安啦:我准备睡了
安啦安啦:坏消息——寒假只剩不到两周!!!
安啦安啦:还有不到十四个懒觉可睡!!!!
LYQ:那一起睡吧
安啦安啦:[害羞EMOJI]
LYQ:晚安
LYQ:十四天后见
安啦安啦:晚安!
关掉电视,蹑手蹑脚回房。李亦清一手垫在脑后,一手翻阅朋友圈,见常安果然还没睡觉,正在朋友圈里批奏折,每条动态评论区里都有她的身影。
“好羡慕常安的精神状态,像只跳得很高的蚂蚱。”
说完,李亦清被自己诡异的形容逗笑了。
没有侮辱常安的意思。
只是因为昆虫在农村很常见,李亦清小时候见过蚂蚱、螳螂、蝎子、蜈蚣、蟒蛇……相对而言更容易想到蚂蚱。
生命力总是很旺盛,愿意跳且能跳那么高是种本事。
李亦清没本事。
说过晚安之后,李亦清和常安默契地互不打扰,在差不多的时间点先后入睡。
次日,大年初一,给老太太拜年的人来了又走。
舅舅站在大门口,门神似的,临走前往李亦清手里塞了个红包,问她:“什么时候开学?我开车送你。”
红包里封着一道喜气洋洋的逐客令。
李亦清一点儿都不喜庆地想:我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