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稀奇,你终于舍得大课间出来玩儿了?”
按部就班地过了一段平静日子。
九门课业像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海,十二中学生在里面浮浮沉沉,偶尔一个大浪打来,淹死几个水性不好的,各自分头去找新的出路。几次考试之后,有明显跟不上趟的,班主任会一一谈话,看看能不能靠高二分文理科捞起来。差得雨露均沾的,艺考、体考老师便纷纷递出橄榄枝来。
因此,“文化课老师不占用高一艺体课”是十二中不成文的规矩。不过也有例外,比如艺体课老师真的生病不能来,这才便宜了文化课。
周二下午,高一五班的艺术课后刚好是大课间,李亦清罕见地没在教室生根,居然出现在了操场。
滨河毽队发展至今已经自成规模,成员横跨全校三十六个班,不再需要常安带着“练兵”。她在音乐教室里闷得头晕眼花,准备去跑道上散步吹风。中间绕道去食堂边的超市买两罐饮料,一进入操场,就看到李亦清坐在绿茵场一角。
常安走过去,一罐饮料从袖子里滑到掌心。日子渐冷,饮料也从冰镇换成常温。她从李亦清背后摸过去,措不及防把饮料罐贴上李亦清侧脸:“看什么呢?足球队训练有那么好看?”
“随便看看。”
李亦清背后好像有眼睛,丝毫没有被常安吓到,整个人懒洋洋的,接过饮料放在手边草坪上:“谢了,饮料记我账上。我以前以为,学校的绿化这么好,草坪应该是真草坪。直到最近才发现是假的。”
冰奶茶的三十块钱,常安当初本来想还给李亦清的,可是李亦清用各种理由推辞,总之就是不肯承常安的情。几番拉扯之后,常安单独给李亦清记账,如果需要买什么东西,先从三十块钱里扣,权当是超市储值卡。
可惜李亦清一个水杯走天下,后来极少再加入他们的奶茶局,三十块还剩一半。
“哎呀。”散步的心被抛到九霄云外,常安盘腿坐下,刺啦一声打开汽水罐,咕咚咕咚喝掉小半罐,长出一口气:“呼——我校就这风格,乍一看唬人,内里都挺随意的,习惯就好。”
像是被常安勾起食欲,李亦清手指往自己那罐饮料上一搭,又凉又湿的手感没有攀上来,她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常温的。
秋日行至后半,天冷了。
“这里很多事情都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比如说?”常安在十二中三年多,年纪轻轻就成了老人儿,李亦清在她耳边发表新鲜看法,她立马睁大眼睛,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你想象中的是什么样子?”
“比如说……”李亦清眯起眼睛,像是在远眺天边,语气听起来感慨又疑惑,仿佛第一次明白,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生活方式:“比如,我以为艺体课都是摆设,只有艺体生才会去上。可是每个班的课表上都会有一门课叫‘艺术’,这一周上美术,下一周上音乐,再下周上舞蹈,每周轮换,每周都不一样。所有学生都要去上;比如,我以为升旗仪式就是升旗之后开批斗大会,可十二中居然有专门的国旗班,甚至有制服,每周一都要训练。练完体能练队列,说实话,跑五公里真的很累。”
李亦清自嘲地垂下头,和常安的额角相碰。
“比如……”
李亦清收回远方模糊的视线,落在近处清晰的人身上,疑惑的声音中渐渐流出笑意:“比如,原来班干部带头谈恋爱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还以为是死罪呢。”
白昼渐短,日落得越来越早。
晚霞在天边烧得和跑道一样红,分不清哪里才是天边云端。李亦清又不好好穿校服,她两手撑在草地上,墨色外套敞着,露出里面米黄色的绒线衣,有风灌进来,两片外套衣角在半空中小幅度摆动,有洗涤液的香气悄悄钻了出来。
足球队和田径队的呼喊在耳边此起彼伏,学校里明明没养猴子,常安却总感觉有猴叫声不绝于耳。李亦清声音本来就偏低哑,被感慨的语气带出来,更是敌不过猴叫。
不知道什么时候,常安挪了挪位置,和李亦清肩并肩,她侧着头去听,侧脸几乎搭在李亦清肩膀上。李亦清正和她侧脸相贴,垂眸对视。
断断续续的,“谈恋爱也不是什么大事”混着轻笑,轻飘飘拂过常安耳边。
耳边和喉间一起发痒,常安徒劳地抬手去抓,只抓到一把短发。长发和短发在风中耳边纠缠得不分彼此,常安纤细的喉咙似乎略微动了动,常安心想:又来了。
随随便便一句话,像不知道哪里飘下来的纸页,在空中打着旋儿,若即若离,偶尔触碰一下,挠得人真想把它从空中抓下来,抓在手心里好好读一读,看看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真奇怪。
往日里都是常安喋喋不休,李亦清言简意赅。怎么今天角色互换,李亦清长篇大论,常安有口难言。
常安清清嗓子,重新找回自己的喉舌。
“喜欢上谁了?足球队的吗?”
话一出口,常安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音色有些微妙变化。都说两个人相处得久了,难免会越来越像,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和李亦清相处久的缘故,音色似乎也变得低了些。
生长期姗姗来迟,与不知不觉拔起来的身高一样,男女莫变的童声音色也从常安生活里谢幕,露出半青半黄的内里来。
常安学了李亦清的语气,一开口,这句话问得竟有些干涩。
“——小心!”
没等回答,足球场里,一脚凌空抽射大力撞上门柱,嘡一声响,足球从门柱反弹出去,直直朝场边二人飞来!
二人应声回头,眨眼间,黑白相间的球体在瞳孔里不断放大。
李亦清手比脑子快,呼吸一滞,当即一手覆上常安的脖颈,作势就要把人用力按下去躲过这一球。
跑道上,一个默默窥视许久的身影倏地瞳孔骤缩,一个箭步冲过来挡在二人身前,仗着自己人高马大,跳起来拿左胸和肩膀硬接一球。
一声闷响,足球从他胸口弹起,又被一手捞回。
失控的足球被逮捕归案,来人恶狠狠把球踢回场地,语气不悦怒喝道:“砸到人你负责吗?”
“不好意思啊,失误失误。”一个矮个子男生接住球,双手合十朝这边鞠躬。
队员在一旁嘻嘻哈哈:
“让你装逼,被雷劈了吧!”
“小学生才这么吸引女生注意力,你这,太low了。”
“李亦清心想:男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力。诶——让隔壁宿舍渤哥知道这事,你等着他跟你决斗吧!”
抱着球的人脸上烧得慌,恼羞成怒把球扔出去:“给爷滚!”
他们无意中透露出了什么和李亦清有关的消息,常安明显感觉到她后颈上那只手僵了一僵,力道明显松懈下去。
常安颈侧,脉搏有力地跃动着,和李亦清手腕上的脉搏相连。
李亦清像是被一句话拉回冰窟,还没来得及感觉到冷,就被来自另一个人的生命力重新唤回来。
李亦清缓缓放下手,不动声色地调整回呼吸节奏,这才注意到,面前的人居然是方弘杰。他正半跪在她面前,和常安一起担忧地注视着她。
常安正紧紧捏着她的手,方弘杰一时冲动差点跟着上手,又紧急刹车,死死揪着自己裤脚。
“你手好凉。哈——”常安捂着李亦清的双手,哈一口气,然后不住揉搓,皮肤上搓出一片红。李亦清脸上总是平静温和,偶尔我行我素,常安从没在她的眼神里读到过这种涣散,什么半青半黄的心思都被突如其来的惊吓逼退,她顾不上细想别的,小心翼翼地问:“吓到了?”
“……有点。”
“我们先去别的地方坐。”常安攥着李亦清的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方弘杰手足无措,跟在旁边,干巴巴地问:“没事吧?”心里把踢球那人问候了一通,球场又猴叫,方弘杰和常安一起暗戳戳飞了几个眼刀过去。
方弘杰把手指捏得骨节作响,心想:喊你祖宗,别让我知道这孙子是哪个班的。
惊恐骤然袭来,很快隐去,从李亦清眼底退潮,脸上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表情。
“我真的没事,抱歉让你们担心了。”她反握住常安的手,对方弘杰说:“还没谢谢你,当时太快了,我都没反应过来。”
“方哥不愧一身腱子肉,平常救球就及时,救人更及时。”常安顺着李亦清的话,用空余的手向方弘杰比个大拇指,心道:李亦清反应速度明明也很快,像条件反射一样。
她想问,又觉得不合时宜,没说。
常安也没想到,那么多人嫌她话多,有朝一日自己因为觉得“不合时宜”而学会闭嘴。
“你没,咳,你们没事就行。”方弘杰磕磕巴巴地回答,一手扣着看台座椅,一手把自己校裤膝盖揪得像咸菜干,自己觉得气氛尴尬,又补一句:“当时我离得最近,如果是别的女同学在,我也会冲过去的。”
说完,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常安瞪着大眼灯看他,气氛从尴尬变得不尴不尬。
“李亦清!哎哟可找到你了。”
足球队猴叫太大声,李亦清三个字足足在操场上空转了三圈,他们听得一清二楚,别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下了音乐课,李亦清就不见了人影,于筝在教室门口蹲守二十分钟,半个大课间都过去了也不见人回来,向魏子竣打听,难得有他也打听不到的事。于筝正托着腮帮子犯愁呢,就听到一声清晰的“李亦清”从操场飘上来。
赶到看台的时候,李亦清肉眼可见的表情恍惚,于筝在她面前蹲下,问道:“怎么了吗宝宝?”
方弘杰和常安异口同声:“宝宝?”
“她管谁都叫宝宝。”对于这个称呼,李亦清曾短暂地挣扎过,可据她观察,对于筝来说,“宝宝”和“同学”这两个称呼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好在于筝外表可爱,性格又有点无伤大雅的幼稚,这种称呼从她嘴里说出来,也不算太难以接受。
于筝笑嘻嘻点头:“是这样的,常宝宝。”
李亦清本就是为了躲于筝,可是校园就那么大,半个小时已经是躲避极限,既然于筝已经追到面前,她也没什么再装聋作哑的必要,她叹口气,明知故问:“陈老师又派你来当说客?”
常安听得一头雾水:“哪个陈老师?”
看台太窄,于筝蹲得憋屈,坐到前排座位的椅背上:“艺术团的陈老师啊,她想拉拢清宝宝好久了,今天下了音乐课,又支使我来劝劝你。”
“艺术团”三个字一出,常安脑筋飞转,当即串起了前因后果。
“艺术生”不是“差生”的代名词,至少对十二中来说不是。新高一的艺术课上,授课教师都存了挖墙角的心:别管学习成绩如何,只要有艺术天赋,就想挖过来。
大学社团里为了抢人能上演“百团大战”,十二中艺术团为了抢人,也偶尔也会和文化课班主任闹不愉快。
听李亦清刚才的语气,似乎已经拒绝过很多次了。又一次被纠缠,李亦清本就不好看的脸色越发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山脾气又浮现出来:“我真的没有发展特长的想法。”
于筝像是感受不到李亦清的冷淡一样,语气依旧轻快:“可以先和家里人商……”
李亦清打断她,语气越发强硬起来:“我们家的意思是,不打算走艺术。”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于筝开心地合掌,有种料事如神的自得,“陈老师说,如果你还是坚持拒绝的话,让我问问你原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我就随便编个理由糊弄她。”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不喜欢被很多人看着。”
坐在旁边围观的方弘杰:“哇——”
另外三人齐齐对他行注目礼,眼神里全是圆圆的问号。
方弘杰一时有点尴尬,膝盖上的布料差点被抠出个洞,他没头没脑地对李亦清来了句:“太帅了,哥们儿够潇洒。”
李亦清矜持地一点头,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回答:“谢谢。”
即使眼睛里的茫然还是出卖了她没明白方弘杰到底在感慨什么。
常安和于筝面面相觑。
常安用眼神问她:“你听懂这俩人在说什么了吗?”
于筝用眼神回答:“没有,但是我感觉清宝宝也没听明白方弘杰在说什么。”
好令人感到莫名其妙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