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整层楼就你们班最吵!”
秃头教导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班门口,喷出一句经典台词。一进班,抓住一大群光明正大看手机的,这群学生违反校规越发明目张胆,非得好好教训一番不可。王语晨站在教室最前面,群消息编辑到一半,手机就被抽走了。
“@全体成员:成绩已发布,请大家先利用周末时间自行订正,周一带着问题lai”
对话框里,群公告还没发出去,光标在句尾一闪一闪,奇异地把教导主任的火气浇灭了。
主任把手机还给王语晨,故作严厉地批评全班:“看完成绩就把手机收起来吧,下不为例。年轻老师管不住你们我来管,你们班要是再有偷偷玩手机的,我发现一个没收一个!”
大部分学生没那个挑战校规的胆子,王语晨成绩好、和学校老师来往比较多,深谙十二中的风格,此刻又有正当理由,在教导主任眼皮子底下用手机,稳如老狗,一点儿都不慌。
李婷婷端着卷子施施然开口,给学生找借口,一起糊弄教导主任:“都听到了没有?作文范例下去再背,自己分析试卷不要说话。”
教导主任满意一点头,背手走了。
暗中躁动的学生悄悄给李婷婷鼓掌,静音版的那种。
“唉。”
想到自己稀碎的成绩,常安唉声叹气,认命地收心学习。
李亦清端坐在窗边,桌面上用书立架着一排书,按大小顺序排序。她单指从最外层勾出一本口袋书,刚决定收心学习的常安脑子里直接冒出一句:手指真长。
这双手画过惟妙惟肖的人像、向主席台敬过礼,现在捧着一本书,指尖在书页上滑过……
“老实交代。”常安的脑袋嗖地凑近,看清之后得意一笑:“伪装得不错嘛,我都没发现。”
“嘘。”李亦清一挑眉,好像在问:你要举报我吗?
市面上有一种手机壳,可以像书本一样把整个手机包裹其中,要看屏幕,得先翻开“书皮”才行。几本口袋书平日里在书立最外层排排站,李亦清的手机鱼目混珠,一眼扫过去,居然毫无违和感。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好一个灯下黑。
要不是她半天没有翻页的动作,手指在同一页上指指戳戳,真就被她糊弄过去了。
“牛。”
常安学了这一招,准备有机会实践一下。
【与KSWL的聊天】
KSWL:[照片]
KSWL:拍得有点模糊,但是原图应该能看清。你英语成绩好高,羡慕了
LYQ:能看清,谢谢学委
KSWL:课间经常看你学英语,请教一下:如何保持学习英语的热情?
常安突然被李亦清面无表情地盯了几秒,呆愣愣地盯回去。一方秘境不动声色地开启,常安毫不设防,缴械投降,又一次在里面迷了路。
在常安溺死之前,李亦清收回视线。
LYQ:对婷婷的美心怀敬畏
王语晨远在第一排,觉得这行字比阅读理解还难看懂。
杀威棒之后的晚自习格外消停,整整两小时,高一五班齐齐低头,对着各科卷子愁眉苦脸,几十个小脑壳像蓝牙连接成功一样,在班级上空汇聚出一个巨大的漂浮文字泡:“这题说的是啥啊?”
高中的第一次大考,常安历史考了50分,创造了个人最低纪录。
想当初,常安考上高中部就是擦边过线。一部分高分段学生为了拿十二中承诺的“资源倾斜”屈尊降贵进了他们学校,这帮人有的集中在尖刀班——也就是一班,有的零星分布在两文两理共计四个实验班里。
顺便一提,这届高一招了十五个班。
剩下几个平行班的成绩更不忍直视。
李婷婷手里同时带着高一五班、七班、八班,拿到七班成绩单之后,她人在曹营心在汉,当着五班同学的面审视起七班成绩,看得直乐,笑得发梢一摆一摆的:“这谁啊物理考9分,选择题全选C都不会这么低吧。”
也就是说,常安的成绩已经算是中上游水平。
“十二中迟早要完。”
小声嘟囔了一句,常安仍然要直视自己的错题,笔尖落纸,戳出一个针孔大的破口:“自尊是自己丢的,当然要自己找回来。”
重拾自尊的路格外困苦,试卷难度又给这条路平添荆棘。等放学铃声响起,常安眼睛又酸又涩,强拖着疲乏的大脑解决掉剩的半道化学推断题,她再抬起头时,班里走读生已经跑得七七八八,就剩住校生还留在教室。
李亦清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常安眨眨眼,眼睛酸胀得像是要流泪。
一张红黑交错的卷子摆在桌上,姓名栏写着“常安”二字。常安混在住校生里,低头写写画画,假装自己在发奋图强。
实则眼神一斜,从三楼追着一片落叶而去,坠向窗外的地面。
自行车轮压过落叶,一声脆响,车胎的花纹原原本本压在四分五裂的碎叶上。
十二中的自行车库在地下,进出都要经过一段长长的斜坡。校园绿化的落叶顺着斜坡滑落,堪堪停在坡面上,没人打扫,堆出一条金色河流。
穿过斜坡回到地面上,校门口,等着接孩子的家长和车辆把路口堵得水泄不通,一眼望过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伸长了脖子,不厌其烦地搜寻自家孩子的踪影。
——本该是这样的。
但李亦清今天出来得晚,校门周围剩的学生和家长都不多。她没体会过被人等是什么滋味,将周围人视若无物,面无表情地从别人的喜怒哀乐旁经过。
走到一半,李亦清突然抬起头,眯起眼向上看,沿着路边放缓脚步,三层窗户边,有个人影正伏案奋笔疾书。
李亦清心想:“这么晚还不回去,不怕家里人担心吗?”
已是夜里十点整了。
教室里白炽灯大亮,衬得室外路灯微弱。
楼下,薄纱似的灯光披在李亦清周身,她抬着头,瞳孔里倒映出滴星般的明亮。
袖间手机一震,李亦清翻开手机壳,屏幕上跳出赵聆的短信:“放学了吗?饿不饿?你姨父回来了,两个人吃宵夜没意思,回来陪我们简单吃一点吧?”
“都听小姨的。刚出校门,我很快回去。”
“注意安全,不要着急。”
手机刚锁屏,又自动亮起微信消息提示。
【与AA维修赵万州的聊天】
AA维修赵万州:放学吗?
AA维修赵万州:回来吃点儿吧?
LYQ:在路上了
赵万州少言寡语,一句话说得像是“回来喝点儿吧”。
这两口子,没商量好似的。
没商量好的几句话让李亦清莫名心情很好。
李亦清站在原地回消息,手机亮了半天,在夜里实在扎眼。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值班的教导主任悄悄靠近。
放学高峰期过去,校门口的水泄不通散得一干二净。
稀稀拉拉的学生在路边三两成群,抱团不知道在聊什么。有一“团”人像是在追星,兴冲冲念叨什么“果汁汽水音色”,一脚迈出校门就迫不及待拿手机放音乐,女团夏日特辑,灌了周围人满耳的清爽明媚。
赵聆赵万州前后脚催回家,李亦清不顾校园骑行禁令,迈上山地车,游鱼般穿过校门,把教导主任气愤的声音丢在身后。
秃头教导主任在身后暴跳,假发差点被李亦清带起的风吹歪,等他把假发按回脑袋上,李亦清已经在十米开外的地方了。
十二中里,和教导主任对着干似乎是某种风潮,口哨和喝彩声追上李亦清,围观同学看热闹不嫌事大,从单词题海里探出脑袋,一点叛逆成了仰出海面时的喘息。
恣意和张扬透过空气传染,汽水女声从音乐播放器里追过来,李亦清衣角沾上一点恣意,嘴角染上一丝张扬。
她又抬起头,眯起眼,朦胧中,常安坐在她的位置上,似乎目睹了全程,正在张牙舞爪地比划什么。
这人终于舍得把注意力分给题目以外的存在了。
李亦清眯眼皱眉,好像这样能让她看清些、听清些。
“惯犯”常安对“新手”李亦清比划道:太飒了!
李亦清像放入渔船的鲶鱼,唤醒了昏昏欲睡的学子。
常安望着李亦清扬长而去的背影,感觉她带起的那阵风打着旋上升,若有若无地蹭过自己身边。清风经过,常安脖颈一转,发出咔咔声,她重新获得自己肢体的完美掌控力,神清气爽,把笔袋水杯一个个丢进书包,拉上拉链,志得意满地回家去了。
王美玲敷着面膜,从卫生间探出头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考试成绩稀巴烂,多学习一会儿。”常安把书包往沙发上一丢,大摇大摆走进书房,在王美玲常用的柜子里翻翻找找。
“哟,难得。”王美玲揭下面膜纸,边擦脸边跟进来,“找什么呢,我给你找。”
“咱家还有没有香水小样?最好是木调的,同学帮我忙,我投其所好回个礼。”
王美玲脸色立刻一变,不是板着脸,而是那种“有八卦”的微妙笑意:“木调?有是有,你送谁呀?之前有家专做男香的品牌,你哪个同学喜欢男香啊?”
“妈……”常安无语,给王美玲让出位子,掰扯起来:“你好好回忆一下,在你上学的时候,就像我这么大,这个年龄的男同学,有几个会在意自己身上的味道的?脱了鞋一个比一个臭,还喜欢香水呢……”
尤其他们班还有体育生。
“喏,就这俩,你都拿着吧,好好谢谢人家。”王美玲撇撇嘴,觉得女儿的学生生涯实在是没劲:“你说说你,上学一不谈恋爱,二不专心学习,三不在校园活动里风生水起,妈妈很好奇呀,你每天在学校忙忙碌碌的做什么呢?说说呗。”
忙着带领滨河毽队练兵。
“唔……”
听了王美玲的问话,常安也不恼,手里捏着两份香水小样,抢占书房转椅,没大没小地支着腿转圈,还差点给王美玲一个扫堂腿。
反了天了。
“哟,这大长腿,长高了是不是。”王美玲斜坐在书桌上,笑眯眯地等着常安开口。
“我也不知道每天做什么,有课就上,下课就玩,打羽毛球或者踢毽子,玩累了就组团偷着叫外卖。偶尔上课走神,跟李亦清说说话。嘶!别抓我腿,你手真凉。”
“国旗班那小姑娘?”王美玲回忆片刻,她对李亦清记忆有限,还停留在军训汇演那一天,穿着军绿色制服的少女身影重新清晰起来,她疑惑道:“看着像个好学生,上课和你说话?”
“她……”
常安张了张嘴,想说:她才不算什么好学生,你是没看到,她今天光明正大玩手机,还把教导主任假发掀飞了。
母女两个心有灵犀似的,王美玲脑海里那个身影,透过一句“国旗班的小姑娘”原模原样进了常安的脑子里。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仰视面前一个不存在的挺拔身影。
同样是违反校规,李亦清是“有个性”,成绩拿出去,能让尖刀班有危机感,我行我素也有底气。
“如果李亦清不算好学生,那50分算什么,我算什么?”常安眼神黯淡下来,心想:“可能算是不识好歹,任性妄为吧。”
李亦清接过冰奶茶的时候,眼睛和肢体动作闪过的一丝闪躲,是不是说明她其实有些抗拒常安来打扰呢。
王美玲问:“怎么了?”
常安突然魂不守舍,低落地回答:“没什么,我没她考得好,回房间复习了。”
“劳逸结合,别学太晚。裤腿有点短,等下给你拿条新的。”王美玲是个心大的,明明看出来常安心情不好,却几乎没有一点儿表示,意思意思说一句:“你都这么大了,以后是读书还是出来闯荡,想做什么,你自己拿决定就行。”
末了一摆手,示意常安把书房门关上。
常安回到自己房间,途经全身镜,眼神一扫,发现裤脚确实有点短,但不太明显,也就王美玲能明察秋毫地看出来。
换上睡衣,常安坐到书桌前,准备再过一遍今天订正的试卷。拉开笔袋,她懵了两秒,觉得它可能是个四次元百宝箱。
之前在教室里掉出两个小纸条还不够,眼下又吐出一个新纸条来。三张纸条,一张来自王语晨,里面写着常安的成绩;一张来自孔君遥,里面夹着买奶茶的三十块现金。第三张纸条也叠了两折,里面似乎夹着东西。
打开,居然又是三十块钱。
“奇怪了,别人都是丢东西,怎么到我这里成了多东西?而且这年头,除了孔君遥,谁还在用纸钱……不对,那叫什么来着,现金!”
飞快过了一遍排除法,常安锁定嫌疑资金来源——哪个拼单同学塞给她的奶茶钱。
一条条转账红包在手机屏幕上跳出来,她一个个接收,大脑和嘴巴同频计算总额:“六块、八块,这是谁点了一杯‘粥’十四块……”
常安自己的两杯,十六,最后加上孔君遥的三十,总计一百零六。
“没错啊?”常安莫名其妙,有些惊恐地瞪着桌子上的钱:“那这三十又是哪来的?”
【与大学牲罢辽(摇奶茶版)的聊天】
安啦安啦:学姐
安啦安啦:今天十二中的奶茶是106没错吧?[瞪眼emoji][瞪眼emoji][瞪眼emoji]
大学牲罢辽(摇奶茶版):昂?106没错,咋啦?
大学牲罢辽(摇奶茶版):八杯雪蜜76,一杯茶悦代购30,我去送的时候一共九杯嘛
安啦安啦:哦哦那没事了
安啦安啦:本人退场
【新消息】LYQ:忘了告诉你,你不在座位的时候孔君遥把他的奶茶钱塞你笔袋里了,我的也是
常安:“啊?”
门口雪蜜的店员是十二中毕业的学姐,正在大学勤工俭学,按时计薪,和常安有点交情。每次听说需要帮她代购别家品牌,高兴得立马扔下雪克杯走人。雪蜜毕竟便宜,周围学生和居民一买就是好多杯,把学姐累得半死。
毕竟不是谁都像孔君遥一样,为了哄女朋友开心无视价格,常安一个穷学生,即便有点私房钱,也没富裕到几十一杯的奶茶随便买。
“雪蜜一杯才几块钱,而且我是想请她喝的。”
李亦清这是什么意思?
搞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