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英国的签证,是在这周五以邮件的方式发到初弦手中。
彼时她正翻译一篇晦涩难懂的古文,手背碰到琉璃白的水杯,这才想起自己已经被钉在位置上差不多三小时。
初弦和许教授是一脉相承的工作狂,两人每每伏案埋首,各自比拼谁的定力更长一些。
但许教授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竟然比她更坐得住。
说起来,许教授跟她还挺有缘分,她是南大少年班的学生,大二时选修了许教授一节《中国古代汉语翻译》,当时她坐在前排,用根白色的发绳扎马尾,乖的不行。
人是视觉动物,她生得惹眼,身上又有一种与世无争的疏离,一来二去,倒是认下她的脸。
自那以后,无论是大课还是小课,许教授常常能看见她。
对她亦是有所耳闻,在卧虎藏龙的少年班里却不透明,提到她也总得了悟的一两声回应,说:哦她呀,真不错。
偶有一次机会许教授碰上面,问她以后想做什么。
她抱着一本厚重的书,仰起脸,些微的喘,净瓷似的脸颊浸着细细的汗,说得却很认真:“我想跟着许教授。”
许教授轻笑:“可是跟着我,要耐得住性子,要吃得住寂寞,你可以吗?”
古汉语翻译涉猎众多,且枯燥无味,文院里成绩最拔尖的学生都对其敬而远之。
她却点头,郑重其辞地说:“老师,我不怕寂寞,也不怕吃苦。”
初见时,只觉得她也是在父母呵护下长大的小女孩,天真单纯,后来才明白,她真是一个人长大,多年来踽踽独行。
“初弦。”
从回忆里醒神,许教授蹬了一脚转椅,往身后挪一寸,抻头说:“起来运动运动,喏,刚好帮我泡杯茶,要第二柜子里的花茶。”
“哦哦,好。”
她拿了许教授的水杯,走两步,想着自己水杯好像也见了底,她左右手各一个,单肩顶开茶水间的门。
往杯内丢了一包花茶,初弦揉揉眉心,这才感觉到一丁点儿因为懈怠而升起的疲惫。
茶包在沸水里溶解,泡胀,从细密的网口挤出密匝泡泡。
静置片刻,初弦伸手试试杯身温度,欲走,眼尾余光却被猝然蹿升的猩红吸引。
她立于半开窗户的房间,冷冬寒森森的雪气潮涌而至,迎风颤抖的睫毛似乎沾满沉重白雾。
初弦不敢眨眼,生怕瞳孔里映上的火烧云转瞬即逝。
她静静看了会儿,莫名其妙,想起自在居那日,贺清越问她的那八个字。
其实还有前半句,她觉得里面有个词用得真好。
“佛火黄昏。”
这一怔,就怔了差不多十来分钟,初弦眼睁睁看着老城胡同巷上方的火烧云越来越烈,然后在某一瞬间攀至顶峰,接着失重般地急迅坠落。
她手指轻动,触到的却不是风,而是一种深重而无力的孤寂。
她想起很久以前听过的说法,如果一个人午觉起来,天色渐晚,那么此时的心情会变得极度孤独和低落。
初弦很少午睡。
但是工作不忙的时候,她会搬一把椅子,手边捧一把书,坐在阳台,从下午看到晚上。
她知道时间是如何从她皮肤上一寸寸走过。
也太知道所谓的孤独。
从她的十一岁,到还没来临的二十一岁。
嘈杂喧嚣的声语拽回初弦游离天外的思绪,她像如梦初醒,抓了水杯放回办公桌的隔热垫,扬手捞过手机。
许教授被她这番动作弄得云里雾里,眼神投过去,只见她用手点了点天空。
无需解锁,右下角往上滑,直接打开系统相机。
空荡寂寥的老城区上方,百年前遗留下的古建筑浸在一团滚烫的沸火里,大同寺每到下午六点,便会敲响渊源绵长的钟声。
朱红斗拱,雕梁画栋,让虚假的烈火,烧到不真实。
初弦找准角度,连拍好几张。
她拍照随心所欲,朋友圈也发得随心所欲,她挑了三张自认为还不错的发了朋友圈,留心到数字不断往上冒的未读消息,她想了想,决定下班了再看。
研究院有内部工作邮箱,平时有事,多是用邮箱沟通,是以微信上不会有任何重大事情。
小小休息了会儿,初弦坐回办公椅,她揉捏有些泛酸的手腕,准备继续工作,指尖操作光标,右下角弹出一封小小的邮件提示。
奇怪,不是来自内网。
刚点开,注意力又被手机撬走。
有人给她连着发了好几条微信。
她弯着食指,娇娇气气地勾着手机一角,划拉到自己面前。
面部解锁自动识别,消息弹出来。
是钟立谦。
钟:下周末,我妈想邀请你来家里吃一顿饭,你看方便吗?
钟:你别有压力,我和我妈说了是朋友。
......
钟:下班了吗?
再往上,除了挤挤挨挨的群消息,竟然还有一条未读消息。
初弦盯着陌生头像,小方框内,圈着一张嚣张至极的黑,名字是一个大写的H。
她没点开钟立谦的对话框,反而是点进这位不速之客。
五天前,初弦和H成为微信好友。
今天,H发了她的工作签。
是贺清越。
初弦神色没太意外。惊吓,倒是有一点。
谁能想到南城之首的贺家长子,竟然闲得能有五分钟给她这个最不起眼的随行翻译发工作签。
初弦神游天外,发散地想,看来,当贺总身边的助理,应该还挺清闲?
那天加完他微信,初弦置之脑后,没想起例行公事般的看一眼对方的朋友圈,也没想起给他留个备注。
现在看见这个黑漆漆的头像和大写字母H,想要点进他头像的动作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被另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道给压了下来。
公事公办回复一句:好的贺总,谢谢贺总。
初弦反盖手机,准备继续阅读邮件,映入眼帘的资料赫然是与贺清越三个半小时前给她发来的内容一模一样。
一种不守时的窘困扼住她弱小的咽喉。
手机又震。
她探头,消息框弹出来。
不用亲眼见到那人,都能想象出那人的语调。
大概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又带着点难察觉的嘲弄。
H:有时间发朋友圈,没时间回我信息?
为什么会是这种兴师问罪的口吻呢,初弦没想明白。
她老老实实,一个字一个字地敲。
初初:对不起。
然后返回界面,把他备注改为恭敬地不能再恭敬:贺总。
真是井水河水,泾渭分明。
但过了片刻。
她又匆匆删去备注,恢复了那个冷冰冰的字母H。
研究院规定六点下班,许教授向来不让初弦加班,却也拦不住她要加班,是以手头工作忙完,一抬头,才惊觉入了夜。
她收拾好东西,手臂一左一右伸入外套,低头扣上牛角扣。
许教授饮半口茶,忽然开口:“初弦,下星期跟清越去伦敦,你别拘束,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他。”
她刚围好围巾,白绒绒的一团,线条柔软的下颌埋进去,只剩一双格外明亮的大眼睛。
闪啊闪,娇俏俏地笑:“老师,我是翻译,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应该是他问我。”
许教授哑然失笑,片刻,无奈又宠溺地摇头:“你呀,要是能拿对我的态度对他,那才好。”
“那不一样呢。”初弦一本正经地晃着小脑袋:“我和老师亲近,可我不和贺先生亲近。”
许教授故意板起脸:“你这年轻小孩,该多交同龄朋友。这次去,你也给自己留意一下。”
“我才二十呢。”初弦噘嘴,主打一个中老年无法抗拒的娇痴可爱:“老师,我要回家啦,晚上您注意安全。”
叽叽喳喳的小百灵一走,研究院顿时冷清寂寥。
想到自己有意撮合的那两孩子,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有没有这个缘分。
**
钟立谦的消息,一直到初弦忙完手头上所有事情,才给他微信回复一句:现在不忙了,你呢?
值班室的钟医生无奈摘下口罩,喊来一个实习生帮忙看顾十分钟,拿着手机到医院外休息的凉亭。
语音电话拨过去,三秒钟,那边接起很快。
“初弦。”
小姑娘软软哼了一声,不是对电话,而是对另一端:“初初,过来。”
小猫哼哼唧唧。
他安静听了半分钟,真的能想象,她是怎么哄一只傲娇小猫吃驱虫药。
好不容易把药塞嘴里,初弦拍两下手,这才关掉免提,手机贴到耳边:“晚上好呀,你还在加班吗?”
“嗯。”薄雪纷扬,他压着眉骨,很轻地笑了声:“上回微信给你说的事情,你考虑了吗?”
初弦歪头想了会儿,长长“哦”着:“我还没机会告诉你呢,我下周得跟项目,去伦敦,大概要一星期才回来。”
钟立谦连呼吸都静了静。
她有几分羞赧,不好意思地卷着柔软发尾,缠在莹白指尖。
“麻烦你代我向阿姨说声抱歉。”
她那么诚恳,诚恳到他连借题发挥的台阶都没有,只好顺着往下说:“没事——但你不是和许教授跟进博物馆的项目吗?怎么要到伦敦去了?你自己吗?”
初弦一一答了:“许教授推荐我去的。是我自己,怎么啦?”
他心里有种无以名状的苦涩,钟立谦收手回外衣口袋,低头看着鞋面。
没必要问的,真没必要,毕竟这事儿不是初弦可以选择。
——但她可以拒绝,不是吗?
可那是她的本职工作,是她愿意付出所有心血的营生,他怎么可以因为个人情绪便让她停下脚步。
再说了,他还没有这个身份。
深吸一口气,换了轻松口气,带着笑:“是跟和渊集团吗?”
初弦心思浅,想不到他话中有话,无知无觉:“好像是......我不大清楚呢,还没注意看发来的资料。”
钟立谦默不作声,半晌,声音沙哑:“那你照顾好自己,有什么困难,给我打电话,我在伦敦有好几个同学,让他们帮你。”
“好呀。”
她笑着应,坐到书桌前,电脑散热器呼呼作响,南城冬天长,供暖周期也长,初弦在家只穿薄棉的睡衣长裤,她盘着双腿,指纹解锁笔记本。
言尽于此,竟然无话可说。
不痛不痒又说了几句无关的话,他已然听见初弦逐渐加快的敲击键盘声,大概是开始做起每日的翻译练习。
借口值班收了线,她仍是温吞语调,和他说再见,然后又说晚安。
实习小护士来催,他摆摆手,说自己很快会过去。
其实到了吸烟区,点了一支烟。
和渊集团,那不是贺家名下的分公司吗。
最近重启一项搁浅许久的中外文化交流项目,需要研究古汉语的人才,可是南城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找上初弦。
思及此,眼底神色一暗,旋即烟头灭上白色砂石。
火星覆灭。